殿下,宰相黃潛善和同知樞密院事汪伯彥垂手而立,看似恭謹,眼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
隨著各方的軍報如雪片般飛來,敲擊著趙構緊繃的神經。
他沉默地坐在御案后,臉色一日比一日陰沉。
“官家,”戶部尚書張愨顫巍巍地出列,手中捧著一本賬冊,聲音干澀,“臣有本奏。自推行‘建炎通寶’以來,東南各路物價飛漲,民怨沸騰。加之去歲天災,今歲兵禍,各路轉運司上供錢糧的定額,已成催命之符。
建州、湖州等地民變兵亂,皆因此而起。若再強行征繳,恐……恐不等金人南下,我大宋腹心之地,便已遍地烽煙了!”
他的話音剛落,汪伯彥便立刻反駁。
“張尚書此言差矣!國難當頭,軍需浩繁,處處皆需用度。此刻若廢上供定額,國庫空虛,朝廷如何運轉?大軍如何整備?這豈不是自亂陣腳,自毀長城?莫非張尚書欲以區區民怨,動搖我大宋國本乎?”
黃潛善緊隨其后,語重心長地嘆息。
“官家,汪樞相所言極是。正因時局艱難,才更需上下同心,共克時艱。百姓稍受些苦楚,是為了保全大宋江山社稷。若因些許刁民作亂,便廢弛國法,只會助長其囂張氣焰,后患無窮啊!”
兩人一唱一和,將“催命之符”偷換概念為“百姓一時困頓”,把“遍地烽煙”的警告扭曲為“宵小之輩煽動民亂”。
趙構死死地盯著殿中那兩張巧言令色的嘴臉。
陳南那日夜回蕩在耳邊的叩問,如同一柄利劍,此刻正狠狠地刺入他的心口。
“官家,您想做的,究竟是南渡的‘安樂公’,還是……光復中原的‘漢光武’?”
“夠了!”趙構猛地一拍御案,聲音不大,卻透著一股積郁已久的怒火與決絕。
黃潛善和汪伯彥都是一驚,愕然地抬起頭。
“自朕登基以來,你們二人日日言說南遷,夜夜描繪江南。可結果呢?金人未退,民心先亂!國庫未盈,兵變四起!”
趙構的目光掃過兩人。
“你們告訴朕,這便是你們為朕謀劃的萬全之策?讓朕舍棄中原億兆子民,帶著搜刮來的民脂民膏,去做一個江南的孤家寡人嗎?!”
“官家息怒!臣等……臣等絕無此意!”黃、汪二人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冷汗瞬間濕透了朝服。
他們從未見過官家如此疾言厲色。
趙構沒有理會他們,而是轉向張愨,語氣緩和了些許:“張卿所奏,朕知道了。傳朕旨意,自明年始,各路無定額上供錢,悉依祖宗舊法,不再苛定限額。地方州府,當以安撫百姓、恢復生產為要務。若有官吏膽敢趁機盤剝,嚴懲不貸!”
“官家圣明!”張愨激動得老淚縱橫,叩首謝恩。
黃潛善和汪伯彥跪在地上,心沉到了谷底。
退朝后,趙構獨自一人回到寢殿,心中的煩躁卻絲毫未減。
當夜,一道密旨,將陳南召至了御書房。
陳南走進溫暖卻壓抑的御書房時,趙構正獨自一人坐在窗邊,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背影顯得格外孤寂。
他沒有回頭,只是用一種疲憊至極的聲音問道:“陳南,今日殿上之事,你都看到了。你說,朕……是不是錯了?”
陳南心中一凜,他知道,這是試探,更是皇帝在絕望中尋求答案的信號。
他躬身行禮,沉聲道:“官家沒有錯。官家此怒,非為一人之私,乃為天下蒼生而怒,為趙氏江山而怒。此乃天子之怒,社稷之幸。”
這句恰到好處的恭維,讓趙構緊繃的身體微微一松。
他轉過身,示意陳南坐下,聲音里依舊帶著迷茫。
“可朕……朕除了發怒,還能做什么?黃、汪二人黨羽遍布朝野,今日朕駁了他們的面子,說不定明日他們便能讓朕的政令出不了應天府。”
“官家,破而后立。”陳南的聲音冷靜而清晰,“官家今日之怒,便是‘破’。打破了黃、汪二人營造的南狩偏安之局,也向天下宣告了官家的決心。但僅僅是‘破’,還遠遠不夠。”
“那當如何?”趙構的眼中終于透出了一絲光亮。
“當造‘勢’!”陳南斬釘截鐵地說道,“黃、汪二人之所以能把持朝政,無非是挾‘舊人’以自重。朝中官員,非其門生,即為其故舊。官家想要破局,便要繞開他們,廣納天下賢才,用‘新人’來對抗‘舊人’!”
他抬起頭,直視著趙構:“臣請官家降一道‘求賢詔’!不拘一格,不問出身,凡有忠信可靠、學問宏博能出使絕域者,凡有智謀雙全、勇敢剛毅能統帥萬人者,皆可到檢、鼓二院自陳其才!官家親自策問,親自擢用!如此一來,天下英雄豪杰,必將聞風而動,云集于官家麾下!這股新生的力量,便是官家手中最鋒利的劍!”
趙構的呼吸瞬間急促起來。
繞開三省六部,直接向天下招攬人才!這是何等的氣魄!這不僅是求賢,更是一場政治上的豪賭,賭贏了,他將擁有一批只忠于自己的心腹!
他被這個大膽的想法深深吸引,但理智又讓他猶豫:“此舉……怕是會引來朝中非議……”
“官家,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陳南繼續說道,“有了‘勢’,還需有‘立’。立,便是要立下官家的根基。國之根基,無非兵與錢。兵權官家已在逐步收攏,而錢袋子,卻大半還在黃、汪二人手中。他們能屢屢以‘國庫空虛’為由,逼迫官家,便是掐住了朝廷的命脈!”
陳南走到地圖前,手指重重地點在“揚州”的位置上。
“揚州,乃東南財賦中樞,漕運咽喉。如今此地由誰掌管?”
趙構皺眉道:“是黃潛善的表弟,一個只知享樂的庸才。”
“這便是癥結所在!”陳南沉聲道,“臣欲舉薦一人,此人名曰呂頤浩,曾在揚州為官,政績斐然,精于理財,且性情剛直,不附黨援。請官家降一道密旨,任命呂頤浩為戶部侍郎,專管東南財賦!將揚州這個錢袋子,牢牢掌握在官家自己人手中!如此,則黃、汪二人便成了無源之水,無根之木,再難興風作浪!”
破,勢,立!
三策環環相扣,如同一道劃破黑暗的閃電,瞬間照亮了趙構混沌的腦海。他看著眼前這個年紀比自己還小幾歲的年輕人,眼神從最初的審視,變成了震驚,最后化為了深深的欣賞與倚重。
他終于明白,自己缺的不是勇氣,而是一個能為他指明方向的人。
“好……好一個破而后立!”趙構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他站起身,親自為陳南倒了一杯熱茶,語氣前所未有的堅定:“就依你所言!朕倒要看看,這大宋的天下,究竟是誰家天下!”
第二天,兩道旨意接連從宮中發出,震動了整個應天府。
第一道,便是前所未有的“求賢詔”,昭告天下,天子不拘一格降人才,引得無數讀書人、江湖豪客、落魄士子奔走相告,一時間,應天府的檢、鼓二院門前車水馬龍,盛況空前。
而第二道密旨,則悄無聲息地送往了揚州。
柳蔭巷,陳家書房。
兄長陳東看著邸報上刊發的“求賢詔”,又聽陳南說起任命呂頤浩之事,憂心忡忡地來回踱步。
“二郎,你……你這是把黃、汪二人往死里得罪了啊!”陳東的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廢苛稅,是斷其財路;求賢詔,是奪其權柄;任用呂頤浩,更是釜底抽薪!我們兄弟二人,如今可是站在了風口浪尖之上!”
陳南為陳東斟上一杯茶。
“阿兄,我們早已身在局中,退無可退。官家積郁已久的怒火,就像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我所做的,不過是為這奔騰的巖漿,開鑿出一條正確的河道,讓它去摧毀該摧毀的,而不是淹沒一切。”
他頓了頓,望著窗外陰沉的天際,眼神深邃。
“官家昨日之怒,是‘破’,打破了黃、汪二人營造的必死之局;今日的求賢詔,是‘勢’,是官家在向天下宣告,他要變革,要抗爭;而遠赴揚州的呂頤浩,才是真正的‘立’,是為這風雨飄搖的江山,重新打下一根穩固的樁基。”
陳南端起茶杯,任由溫熱的茶水暖著冰涼的手指。
“阿兄,在這三道旨意之下,你聽,這絕望中的大宋王朝,已經開始發出它求生的嘶吼了。雖然嘶啞,雖然痛苦,但終究……是活著的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