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蕭瑟,卷著運河的潮氣,將應天府吹得愈發寒冷。
自從陳南在朝堂之上舌戰黃、汪,又得官家破格拔擢為樞密院承旨、特設“軍情參議”之后,整個朝堂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
曾經囂張跋扈的黃、汪一黨,像是被敲了悶棍的毒蛇,暫時縮回了陰暗的洞穴。
汪伯彥更是直接稱病,一連數日都未曾上朝,其黨羽也都噤若寒蟬。
黃潛善雖還掛著宰相的頭銜,卻也收斂了所有鋒芒,每日垂頭聽政,一言不發,仿佛變了一個人。
表面上,風平浪靜。但陳南卻感受不到半分輕松,反而心頭壓著一塊沉重的石頭。
他太清楚了,這并非真正的平靜,而是暴風雨來臨前,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那些蟄伏的毒蛇,只是在等待下一次致命的嘶咬。。
他這柄官家手中的“利劍”,雖然鋒利,但根基未穩。
黃、汪二人盤根錯節的勢力網,依舊籠罩著朝廷的每一個角落,稍有不慎,便會反噬。
他必須趁著這股新貴的氣勢和官家難得的信任,快刀斬亂麻,為自己,也為這個風雨飄搖的大宋,撕開一條生路。
當務之急,有兩件事如芒刺在背。
其一,是情報。
黃、汪二人之前偽造軍報,險些動搖國本,讓陳南深刻意識到,一個被蒙蔽的皇帝,比什么都可怕。
樞密院的文書傳遞系統,必須徹底清洗。其二,是人才。
他親眼見識過楊沂中那樣的將才,卻被康履那樣的閹豎當作仆役般呼來喝去,這不僅是明珠暗投,更是對大宋武備的巨大嘲諷。
禁軍的指揮權,特別是宮城宿衛,絕不能再掌握在內侍手中!
打定主意,陳南沒有片刻耽擱。
次日清晨,他便以“軍情參議”的身份,求見官家趙構。
垂拱殿內,香爐里飄著淡淡的安神香,卻驅不散趙構眉宇間的疲憊與憂慮。
他一夜未眠,腦中反復回響著陳南那句“壯烈天子,雖敗猶榮”,心中既有被點燃的血勇,也有對未來的深深恐懼。見到陳南,他精神稍振。
“陳卿,你來了。”趙構示意他近前,“朕這幾日,一直在想你的話。朕……不想做安樂公。”
“官家乃天命中興之主,自非偏安之君可比。”陳南躬身行禮,語氣沉穩,“但欲圖中興,必先固本。如今應天府內,尚有兩大隱患,若不根除,則如蟻穴潰堤,后患無窮。”
趙構眉頭一緊:“有何隱患?”
陳南抬起頭,目光直視趙構:“其一,耳目不聰。樞密院主事李默,乃黃潛善心腹,前番揚州危急之軍報,便是由他經手呈遞,其中虛實,臣不敢妄言,但此人一日在位,官家所聞軍情,便一日難辨真偽。”
趙構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
他想起了那份讓他驚懼交加的軍報,若非陳南,他恐怕已經踏上了南逃之路。
“李默……”他口中咀嚼著這個名字,眼中已是殺機浮現。
“其二,手足不健。”陳南繼續說道,“宮城宿衛,關乎官家安危,乃國之大事。然如今,行營禁衛所竟由內侍康履掌管。康履其人,或有忠心,卻不識兵事,以奴役之法待國之銳士,折辱忠勇,莫此為甚。
臣日前在禁衛所,親見一武官楊沂中,身手矯健,氣度不凡,實乃良將之材,卻因不肯曲意逢迎,險些被康履杖責。
官家,以閹宦領軍,以家奴待將,此乃取亂之道啊!”
這番話,倒是說到了趙構的心坎上,他本就對自己的安全看得比天還重。
將自己的性命交到一個不懂軍事的太監手里,他如何能安心?
“那依卿之見,該當如何?”趙構追問道。
“我朝舊有皇城司,專司京城治安、偵緝刺探之事,其主官多由武功大夫一類的中層武臣擔任,專業且忠誠。而宮城宿衛,則應歸屬御營使司這樣的正規軍管轄,以宿將代行其職。
如此,既能分權,免內侍干政之禍;又能讓專業之人做專業之事,更能將楊沂中這樣的人才,從康履之流手中解放出來,為國效力。官家之安危,方可高枕無憂!”
趙構聽得連連點頭。
陳南的提議,不是創新,而是“復古”,這讓他感覺十分安全,也符合他重塑皇權正統的心理。
將禁衛軍權從太監手里拿回來,交到自己更能掌控的武將手中,對他而言百利而無一害。
然而聽完陳南的話,趙構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他只是坐在那里,指尖輕輕敲擊著龍椅扶手,發出“篤、篤”的輕響。
這聲音不大,卻如同敲在陳南的心上,一下一下,沉重而清晰。
垂拱殿內,淡淡的安神香似乎也壓不住那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力。
最終,趙構抬起眼,眼底的疲憊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鷹隼般的審視。
他沒有發怒,反而輕笑一聲:“陳卿,你很好。”
趙構緩緩站起身,踱步到陳南面前,聲音輕得仿佛耳語:“李默,是黃相的爪牙。康履,是朕的家奴。你一開口,就要斬宰執的膀臂,斷朕的私臣。朕若準了你,朝堂上的人,豈不都以為你陳南才是真正的官家?這大宋的朝綱,究竟是誰在執掌?”
誅心之言,如毒蛇吐信,直刺心肺!
陳南的后背瞬間被冷汗浸濕。
他明白,此刻任何慷慨陳詞都顯得蒼白,帝王要的不是道理,而是絕無旁騖的“掌控感”和“安全感”。
片刻的死寂,殿內空氣凝滯得如同實質。
陳南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腦海中飛速權衡著每一個字眼,每一個措辭。
他不能退,也無路可退。
他沒有抬頭,而是保持著躬身的姿勢,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擲地有聲。
“官家,臣不敢。康履之流,對官家或有犬馬之忠,卻無尺寸之功,反而折辱將才,此為‘庸忠’,是禍非福!李默之輩,身在樞密,心在黃府,此為‘偽忠’,是國之大盜!
臣只是官家的刀,刀的鋒利,是為了斬斷附在龍體上的疽瘡,而不是為了讓官家感到威脅。”
趙構盯著陳南,那雙鷹隼般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復雜難辨的情緒。他沒有立刻回應,只是再次踱步回龍椅旁,緩緩坐下。
“庸忠……偽忠……”他低聲重復著這兩個詞,仿佛在咀嚼,在品味。
半晌,他才抬眼,聲音帶著一絲考量,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玩味。
“你這張嘴,果然是朕最利的一把刀。但刀太利了,也會傷主。朕再問你,動了他們,黃汪一黨若狗急跳墻,朝局動蕩,誰來收拾?”
“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此時不動,等他們緩過神來,只會更加棘手!至于動蕩……有官家這桿大旗在,有臣這把快刀在,誰敢動,誰就死!”陳南斬釘截鐵道。
“哦?一把能傷人的刀,如何讓朕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