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王彥率領“八字軍”在太行山聚義抗金的消息,如同一顆投入死寂湖面的石子,在金軍嚴密控制的后方掀起了陣陣漣漪。
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在那些被金人奴役、家破人亡的村莊和城鎮中悄悄流傳。
兩河百姓深受鼓舞,那些不愿做亡國奴的血性漢子們,那些被金軍欺凌得走投無路的農夫、獵戶、手工業者,紛紛在夜色的掩護下,攜帶家小,跋山涉水,歷盡千辛萬苦,前來投奔這支打著“赤心報國”旗號的隊伍。
一時間,太行山中,人聲漸沸。
最先趕來的是忠義民兵首領傅選。
此人原是河北一帶頗有俠名的游俠,金軍南下后,他散盡家財,聚攏了一批不甘屈服的鄉勇,在鄉間與金軍小股部隊周旋。
聽聞王彥“八字軍”的事跡,又得知岳飛那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的神勇,傅選當即決定率部來投。
他帶著三百余名精壯漢子,人人面帶風霜,衣甲不整,但眼神卻如狼一般兇狠。
他們風塵仆仆地來到山坳,見到王彥,傅選納頭便拜。
“傅選素聞王將軍忠義蓋世,岳將軍神勇無雙!我等如無頭蒼蠅般亂撞,今日終尋得帥旗!今‘八字軍’大旗一立,實乃我河北百姓之幸!愿隨將軍麾下,共討金賊,光復河山!”
王彥大喜過望,親自將他扶起,用力拍著他的肩膀:“傅壯士高義!有爾等加入,我軍如虎添翼!何愁金賊不滅!”
喜悅之余,王彥的目光掃過傅選身后那三百多號人。
這些人個個眼神剽悍,身形健壯,但站姿松散,兵器五花八門,與其說是兵,不如說是一群嘯聚山林的江湖好漢。
王彥心中微沉,他知道,這種隊伍義氣為重,但也最難管束,一旦混編,恐怕會帶壞自己好不容易整肅起來的軍紀。
似乎是看出了王彥的顧慮,一旁的岳飛上前一步,對著傅選一抱拳。
“傅首領,我等皆是為報國而來,軍中無戲言。既入我‘八字軍’,當守我軍規矩。不知眾家兄弟,可否做到令行禁止?”
傅選身后一名虬髯大漢頓時不樂意了,嚷道:“俺們跟著傅大哥殺金狗,從來都是一擁而上,砍了再說,哪來那么多婆婆媽媽的規矩!”
氣氛瞬間有些僵硬。
傅選臉色一板,回頭喝道:“閉嘴!在王、岳兩位將軍面前,哪有你說話的份!”
他轉回頭,對著王彥和岳飛,臉上帶著一絲尷尬,卻也有一份不卑不亢。
“王將軍,岳將軍,我傅選和這幫兄弟都是粗人,不懂什么軍陣韜略。但‘忠義’二字,刻在心里。若要我們上陣殺敵,絕不含糊!若有不服軍令者,不用二位將軍動手,我傅選親自砍了他的腦袋!只求將軍給我們一個機會,讓我們打一場,用金狗的血,來證明我們的價值!”
王彥與岳飛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欣賞。
這傅選,是條漢子!
“好!”王彥沉聲喝道,“機會,我給你!三日后,金軍有一支百人規模的糧隊將通過前方二十里外的‘一線天’峽谷。我給你的人馬,再撥給你五十名我軍精銳,由岳飛將軍隨你同去,為爾等壓陣。此戰,你為將,岳將軍為輔。打下來,繳獲的糧草兵器,你部優先挑選!打不下來……”
傅選猛地一抱拳,聲如洪鐘:“打不下來,我傅選提頭來見!”
待岳飛在沙盤上指點。
“此戰,我軍打的是伏擊,更是殲滅戰。傅首領,你的部眾久在山林,擅長突襲,可為‘狼牙’,從西側主攻,務求一擊鑿穿敵陣,讓他們首尾不能相顧。”
傅選點頭,這安排正合他意。
岳飛又道:“我率五十本部精銳,為‘鷹爪’,伏于東側高地,不動如山。我的任務,不是搶功,而是補漏、鎖喉。無論戰況如何,聽我號令行事。”
三日后。
“一線天”峽谷,草木蕭殺。
金軍糧隊進入峽谷,傅選和他三百號兄弟埋伏在西側山坡,人人屏息。眼看糧隊即將通過最佳伏擊點,金軍后隊一名百夫長卻突然勒馬,警惕地抽出了彎刀,似乎察覺到了殺氣!
傅選心中一凜,他知道這是游俠的直覺,再等下去,必生變故!
他沒有像莽夫一樣大吼,而是做了個狠辣的手勢,低喝:“不等了!隨我從側后殺!先斷其退路!”
“殺!”三百多人如狼群般撲出,時機刁鉆,恰好咬在金軍隊形的腰部與尾部之間!
王彥派來的督戰親兵臉色一變:“糟了,沒聽號令,擅自出擊了!”
然而,就在傅選所部發動的同時,東側高地上,岳飛的眼神沒有絲毫波瀾,手中令旗猛然一揮!
他非但沒有慌亂,反而借勢而為,仿佛傅選的沖動,本就是他棋盤上的一顆棋子!
“一隊,拋射!三輪急襲,封鎖敵軍前隊!”
岳飛手中令旗未動,僅憑口令,聲音清晰地傳入每一個本部士卒耳中。
五十名弓箭手幾乎是本能反應,拉弓、射擊,動作整齊劃一,三輪箭雨在短短數息之內潑灑而出!
那箭矢并非瞄準敵人,而是精準地落在了金軍前隊試圖回援的道路上,形成一道由死亡和哀嚎組成的隔離帶!
正欲回頭的金兵前鋒,瞬間人仰馬翻,陣型大亂!
傅選正殺得興起,眼角余光瞥見這一幕,心中駭然:他竟算到我會提前動手?
不,他不是算到,而是無論我動不動手,這箭雨都能在最需要的時候落下!
還未等他細想,岳飛的第二個命令已經發出。
“二隊,隨我來!目標,敵軍帥旗!記住,靜默突襲,不發一聲!”
這一次,岳飛親自拔刀,率領四十名刀盾手,如幽靈般沿著山壁陰影無聲滑下。
他們沒有傅選部眾的滔天殺意,沒有震天的吶喊,只有死神降臨般的寂靜和沉重的腳步聲。
他們像一把冰冷而精準的手術刀,無視了側翼的混戰,眼中只有一個目標——那名驚慌失措、正在揮刀指揮的百夫長!
戰場上出現了詭異的一幕。
西側,是傅選率領的“狼群”,狂野、血腥,在撕咬金軍的血肉。
東側,是岳飛率領的“鷹爪”,冷靜、高效,在無聲無息地掏向敵人的心臟!
一炷香后,當傅選砍翻最后一個頑抗的金兵,拄著刀大口喘氣時,他一回頭,看到了讓他畢生難忘的景象——
岳飛的四十名士卒,正以標準的軍姿,押解著近百名垂頭喪氣的俘虜,而岳飛的腳下,躺著那名金軍百夫長和數名軍官的尸體。
他的隊伍,除了幾人受了輕傷,竟無一人陣亡!
傅選渾身浴血,看著自己這邊倒下了三十多個兄弟,雖然戰果斐然,心中卻在滴血。
他臉上紅白交加,提著還在滴血的樸刀,一步步走到岳飛面前。
這次沒有扔刀,而是鄭重地將樸刀插回腰間,對著岳飛深深一揖,是軍中對上官的禮節。
“岳將軍,我傅選……服了。”他聲音沙啞,卻字字鏗鏘,“我以前只信我手中的刀,和兄弟們的義氣!我以為,悍不畏死,就是報國!今天我才知道,我錯了……錯得離譜!”
他抬起頭,眼中滿是血絲,卻亮得驚人:“我帶著兄弟們打的是‘匹夫之勇’的糊涂仗,是用命去換命!而將軍您,打的是‘運籌帷幄’的必勝仗,是帶著兄弟們去贏,去活!我傅選今日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將’,什么是真正的‘軍’!
從今往后,我傅選和我這三百多號兄弟的命,都是將軍的!但憑號令,萬死不辭!”
這一拜,拜的不僅是岳飛的神勇,更是拜服于那種他從未理解過的、名為“軍紀”與“戰法”的至高力量。
這一刻,他的江湖草莽之氣被徹底打碎,取而代之的,是一顆真正“軍人”的火種,在他心中熊熊燃起。
王彥大步走來,用力拍了拍傅選的肩膀,又看了一眼沉穩如山的岳飛,眼中滿是欣慰與豪情。
他環視著眼前這支剛剛經歷血火考驗、融合了兩種不同風格的隊伍,雖然衣衫襤褸,兵器雜亂,但每個人的眼中,都燃起了過去所沒有的、名為“軍魂”的光。
“好!”王彥的聲音響徹山谷,“今日,我們有了第一場大捷!從今往后,我們會有更多!傳我將令,打掃戰場,收攏兵器糧草,厚葬陣亡兄弟!今晚,全軍開伙,吃肉!”
“吃肉!”
“殺金狗!吃肉!”
歡呼聲在“一線天”峽谷中久久回蕩,將肅殺的秋意都沖淡了幾分。
這支剛剛獲得“火種”的軍隊,在太行山中,第一次向金人露出了他們鋒利的獠牙。
而誰也未曾想到,就在這支敵后尖刀初露鋒芒的同時,千里之外的應天府,一場足以改變整個國運的風暴,正在悄然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