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方環視四周,洞內火光映照著一張張或懷疑或激憤的臉,聲音愈發激昂。
“我奉陳大人之命,為王彥將軍,為所有在敵后死戰的‘八字軍’兄弟,送來一把火!”
王彥死死盯著陳方。
“朝廷?是哪里的朝廷?是忘了河北、忘了東京的那個朝廷嗎?我們這些殘兵敗將,還有什么值得朝中大人惦記的?”
“我家大人說,有人忘了,但他沒有。宗帥沒有,官家……也沒有。宗老將軍,正在東京枕戈待旦,日夜整備!官家坐鎮應天,從未放棄北伐!巍巍太行,便是插進金人后心的一把尖刀。”
陳方迎著王彥的目光,不卑不亢。
“這封信,將軍一看便知。它不是命令,是火種。能否燎原,全看將軍敢不敢接!”
這一番話,不說功績,不畫大餅,卻字字敲在人心最敏感處。
這一番話,擲地有聲,如驚雷滾過,洞內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火把燃燒的“噼啪”聲。
那些原本充滿敵意的眼神,漸漸被一種復雜的情緒所取代——震驚、懷疑,還有一絲不敢置信的渴望。
角落里,一個一直沉默不語、默默擦拭著一桿長槍的年輕將領,眼中驟然閃過一絲奪目的異彩。
他,正是岳飛。
王彥的臉色也變得無比凝重,他盯著陳方看了許久,似乎想從他眼中分辨出真偽。
最終,他緩緩地、極為鄭重地撕開了信封的蠟封,展開了那張承載著無數希望的信紙。
岳飛快步走了過去,湊到王彥身邊,兩人一同看去。
信上的內容與陳方所言并無二致,對金軍弱點的分析更是精準犀利,直指要害。但最讓他們心神劇震的,是信的末尾,那一行用盡了力道的字跡——
“……宗帥堅守東京,朝中有我,敵后有君,南北呼應,復國有期!”
“敵后有君……”他反復咀嚼著這四個字,仿佛不認識一般。
不是“棄子”,不是“敗寇”,而是“君”!是與朝中重臣并肩作戰的“君”!
一股洶涌的熱流猛地從胸腔直沖頭頂,瞬間擊潰了他用無數個日夜的絕望和麻木筑起的心防。
新鄉城破,袍澤戰死,他沒有哭;被金兵追殺,斷糧七日,他沒有哭。
可此時此刻,這簡簡單單的一行字,卻讓他這個鐵打的漢子,虎目也不禁瞬間濕潤。
他死死地攥著那封信,整條手臂都在微微顫抖。
他以為自己是被遺忘的棋子,是被朝廷當做垃圾一樣丟在敵后的棄兒,在絕望的黑暗中,靠著最后一點不甘與對袍澤的責任苦苦支撐。
他沒想到,千里之外,真的有人看到了他們,記著他們,并且不惜代價,遞來了一把火!
“好……”王彥的聲音沙啞得如同兩塊石頭在摩擦,一個“好”字,仿佛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好一個‘南北呼應,復國有期’!”岳飛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石壁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他雙目赤紅,那被絕望、疲憊和屈辱死死壓抑了太久的火焰,在這一刻,轟然復燃!他扭頭看著王彥,聲音哽咽,“統制,我們……不是孤軍!”
王彥也熱淚盈眶,他小心翼翼地將信紙疊好,緊緊地攥在手心,仿佛攥著整個大宋搖搖欲墜的國運和希望。
洞內的氣氛徹底變了。
那些衣衫襤褸的士兵們,一個個都紅了眼眶,有的默默垂淚,有的用手背胡亂抹著臉,有的則死死咬著嘴唇,壓抑著喉嚨里的哽咽。
那份被拋棄的絕望,在這一刻,終于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繼而被一種全新的、名為“希望”的情感所取代。
待眾人情緒稍稍平復,陳方以“尚有細節需向主將補充說明”為由,將王彥請到了一旁。低聲交代完一些更具體的聯絡方式和暗號后,他又轉身,找到了那個獨自站在角落,正在用一塊鹿皮仔細擦拭瀝泉槍槍桿的岳飛。
“岳將軍,”陳方走上前,壓低了聲音,神情肅穆,“我家大人還有幾句私話,命我一定要轉告將軍。
岳飛抬起頭,那雙年輕而銳利的眼睛里帶著一絲不解。
陳方躬身,聲音壓得極低,目光卻誠懇地落在岳飛擦拭的長槍上。
“將軍,臨行前,我家大人曾囑咐我,到了太行,要多看,多聽。方才在洞中,我見王將軍目光掃過每一位兄弟,是為帥者之仁厚;而岳將軍您,雖沉默不語,但目光始終盯著沙盤輿圖,槍不離手,是為將者之銳利。”
他頓了頓,語氣愈發真誠。
“我家大人說,一支百戰不屈的軍隊,帥之仁與將之銳,缺一不可。將軍乃國之利刃,志在千里。王將軍是國之堅盾,穩如山岳。
利刃與堅盾,相輔相成,方能無堅不摧。但利刃求快,堅盾求穩,共處一爐,難免會有磕碰。
我家大人懇請將軍,念及國事艱難,多一份體諒。”
陳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詞,最后還是抬起頭,目光誠摯地看著岳飛的眼睛。
“若……若真有不諧之時,也萬萬不可私下離去,令‘八字軍’這桿大旗分崩離析,親者痛仇者快。屆時,請將軍務必設法送信給我家大人。
今日送來的是火種,他日風云際會,必為將軍這柄‘瀝泉槍’,尋一個能刺穿敵酋心臟的沙場,爭一個‘直搗黃龍’的功名!”
岳飛摩挲著冰冷的槍桿,心中波瀾起伏。
他一直認為,王彥統制仁厚有余,卻決斷不足,困守太行并非長久之計。
自己數次提出主動出擊、奇襲金軍薄弱之處的計策,都被統制以“兵力不足,需穩妥為上”的理由駁回。
他敬重王彥,卻也為其保守而感到憋悶。
可這位素未謀面的陳大人,竟一語道破了“帥之仁”與“將之銳”的根本!
他不是在勸解,而是在點撥!
是啊,一支軍隊,若只有自己這樣的“利刃”,一味求快,沒有王統制那樣的“堅盾”作為根基,稍有不慎,便可能是全軍覆沒的下場!
自己看到的只是戰機,而陳大人和王統制看到的,是這數千兄弟的性命和“八字軍”這面旗幟的存亡!
想到此處,岳飛背后驚出了一層冷汗。
這份“知遇”,不是簡單的賞識,而是如當頭棒喝般的教誨,是戰略層面上的指引!
而且,他日……若真有那樣的沙場……岳飛的眼中,燃起了前所未有的光芒。
他抬起頭,那雙銳利的眸子里,第一次褪去了幾分少年意氣,多了幾分沉穩與厚重。
他對著陳方,鄭重地抱拳躬身,一揖到底。
“岳飛,受教了。”他沉聲道,聲音不大,卻字字千鈞,“請復陳大人:昔日岳飛,是‘八字軍’之槍,一心向前。今日之后,此槍尚在,‘八字軍’的旗,便絕不會倒!”
陳方完成了他最后的使命,心中一塊大石落地。
他不知道的事,陳南這番話,不僅是安撫,更是在為這位未來的擎天之柱,提前鋪路。
與此同時,洞內,火光熊熊,映照著一張張淚痕未干卻目光堅毅的臉。
王彥高高舉起那封信,用盡全身力氣,振臂高呼:
“傳我將令!全軍整備,三日后,祭奠亡靈!我們要讓金狗看看,我‘八字軍’——回來了!”
“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