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溪流逆行了半日,林間的霧氣愈發(fā)濕重,帶著草木腐爛的微腥。
終于,在一道水聲轟鳴的瀑布之后,陳方發(fā)現(xiàn)了一個被厚重藤蔓與濕滑青苔嚴密遮蔽的山洞。
洞口不遠處,兩名身著破舊短衫、看似樵夫的漢子正蹲在一塊磨刀石旁,一下,一下,緩慢而有節(jié)奏地打磨著手中的樸刀。
刀鋒在林間斑駁的光影下閃著幽冷的寒光,但他們的眼神卻并未停留在刀上,而是如鷹隼般,時刻警惕地掃視著周圍的每一處風吹草動。
陳方悄無聲息地繞到下風口,將自己藏身于一叢茂密的灌木之后,連呼吸都放得極為平緩。
他像最有耐心的獵人,觀察良久,徹底摸清了對方兩人交替巡邏的規(guī)律、暗中設(shè)置的幾處絆索,以及一處固定的、相對安全的取水點。
沒有貿(mào)然接觸的念頭。
他深知,能在這片被金軍反復(fù)清剿的絕地里存活下來的義軍,其警惕性與兇悍程度早已與野獸無異。
任何直接的善意,都可能被誤判為陷阱,招來致命的攻擊。
陳方從地上抓起一把混著腐殖土的爛泥,毫不猶豫地涂滿全身。
又從隨身攜帶的一個小油紙包里,捻出一些早已干涸的動物血粉,混著溪水在臉上和破爛的衣衫上抹開,一股濃重的血腥味頓時散開。
他刻意撕開了幾處傷口,讓新滲出的血液與那些偽裝的血污混在一起,看上去就像一個剛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神志不清的潰兵。
萬事俱備。
他踉踉蹌蹌地從林中沖出,直奔那處取水點。
他的動作夸張而笨拙,仿佛每一步都在耗盡最后的力氣。
他撲到溪邊,雙手顫抖著剛剛舀起一捧冰冷的溪水,便仿佛再也支撐不住,身子一軟,“力竭”昏倒在了巡邏隊的必經(jīng)之路上。
他用自己的性命在賭。
他賭,一支心懷故國的義軍,不會對一個垂死的漢家袍澤見死不救。
磨刀的動作戛然而止。
那兩名漢子幾乎在同時站起,對視一眼,眼神中充滿了戒備與審慎。
其中一人緩緩靠近,另一人則握緊了刀,守住洞口方向,形成策應(yīng)之勢。
“哪路袍澤?報個字號!”靠近的漢子壓低了聲音,帶著一口濃重的河北口音,低聲喝問。
是軍中盤查潰兵的黑話!
陳方心中一塊大石落地。
他強撐著從地上爬起,身形搖晃,用同樣沙啞、幾近干裂的聲音回道:“東京城下,宗帥麾下!奉命……奉命尋‘赤心報國’的兄弟!”
話音未落,那漢子眼中兇光一閃,樸刀瞬間橫在了他的脖頸上,冰冷的刀鋒激起一層雞皮疙瘩。
“宗帥如何得知我等行蹤!你拿他來壓我們?”
另一名守洞口的漢子也逼了上來,眼神更加不善。
“河北的潰兵多了,誰知道你是不是金狗派來的探子!”
陳方心中一凜,暗道不妙!
提及宗帥,反倒觸了他們的逆鱗!
這群人,怕是早已不信朝中任何人了。
他不敢再多言,任何辯解都可能被當成狡辯。
“綁起來!搜身!”
迎接他的,是冰冷的刀鋒和粗暴的反剪。
繩索深深勒進皮肉,陳方悶哼一聲,卻未反抗,任由自己被兩個漢子一左一右,如同拖拽一頭牲畜般,押入了那個幽深的山洞。
這種近乎羞辱的對待,反而讓他心中那塊大石,徹底落了地。
洞內(nèi)比想象的要大,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烈的汗味、煙火味和草藥味,混雜成一種屬于絕境掙扎的獨特氣息。
十幾支火把插在巖壁的縫隙里,火光跳躍,將洞壁照得忽明忽暗,也照亮了數(shù)十張衣衫襤褸、面黃肌瘦卻眼神兇悍的臉。
他們手中握著各式各樣的兵器——長矛、樸刀,甚至還有幾把銹跡斑斑的農(nóng)具。
在陳方被押進來的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刀子一樣聚焦在他身上,兵器也齊刷刷地對準了他。
洞穴的最深處,一塊相對平整的大石上,坐著一個面容剛毅的中年人。
他正用一塊看不出原色的破布,極為專注地、一下一下地擦拭著手中的佩刀。
那把刀顯然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血戰(zhàn),刀身上布滿了細小的豁口,但在火光下,依舊泛著森冷的寒意。
此人正是王彥。
王彥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聲音像洞里的石頭一樣又冷又硬:“哪條道上的?誰派你來的?”
陳方喉嚨里涌上一股血腥氣,他被繩索勒得幾乎喘不過氣,聲音嘶啞地擠出幾個字:“應(yīng)天府……樞密院……”
“樞密院?”
這三個字仿佛一個笑話,瞬間引爆了洞內(nèi)的火藥桶。
“哈哈哈哈!樞密院?那群軟骨頭還知道咱們?”
“是嫌咱們死得太慢,派人來催一催嗎!”
這些話像一把把鈍刀,割在陳方的心上,也讓他更加深刻地體會到這支隊伍被朝廷拋棄后,所承受的徹骨之痛。
怨毒的譏諷聲中,一把生銹的矛尖已經(jīng)頂在了陳方的喉嚨上,刺破了皮膚,血珠順著矛尖滑落。
“說!到底是誰派你來的!”持矛的漢子雙目赤紅,狀若瘋虎。
陳方?jīng)]有被這些譏諷動搖。
他挺直了被反剪的腰桿,目光穿過重重人影,直視著上方那個依舊低著頭的身影。
“我找王彥、岳飛兩位將軍。有樞密院陳南陳大人的親筆信。”
“陳南?”王彥終于抬起了頭。他的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將陳方從里到外徹底刺穿,“信在哪?”
“搜!”
一名士兵粗暴地搜身,很快從陳方貼身的衣物中,搜出了那封用油蠟密封的信函。
他檢查過后,呈給王彥。
王彥沒有立刻拆信,而是用指關(guān)節(jié)輕輕敲了敲信封的火漆印,眼神中帶著一絲玩味和極度的蔑視。
“紫金火漆,樞密院直遞,好大的陣仗。陳南?一個八品編修,也配用這‘紫金火漆’?
你當我是太行山里的野人,不識朝廷規(guī)制嗎?還是說,你家大人把你的命,看得比紙還賤?”
這一問,字字誅心,直指要害。
這是陷阱?
一個拙劣到可笑的陷阱?
周圍的士兵們眼神中的最后一絲期待也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被愚弄的暴怒,兵器再次逼近。
“殺了他!”
“金狗的奸細!”
陳方卻沒有如他們預(yù)料般激動或辯解,反而出奇地冷靜了下來。
他迎著王彥的目光。
“將軍說對了一半。在我家大人眼里,我陳方的命,確實比紙還賤。但,他把將軍們,把這太行山里所有不愿做亡國奴的兄弟,把‘赤心報國’這桿大旗,看得比他自己的命還重!”
他頓了頓,氣息有些不穩(wěn),但眼神卻更加灼熱。
“另,我家大人,已非微末編修。就在月前,他已被官家破格擢為樞密院承旨,特設(shè)‘軍情參議’一職,可直達天聽。
正是因為此事干系重大,容不得半點閃失,才只能派我這條賤命,行這九死一生之事!
這封信,是用我的命送來的,將軍,這分量,難道還不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