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空曠的宮殿廊柱間穿過,卷起地上的枯葉,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是亡魂的啜泣。
新設立的行營禁衛所就駐扎在宮城西側的一片營房里。
旗幟是新的,兵士的甲胄卻五花八門,有的是從前禁軍的老舊裝備,有的干脆就是尋常的布面甲,處處都透著一股倉促拼湊的窘迫。
禁衛所的干當官,是官家趙構身邊最信得過的內侍康履。
他正捏著蘭花指,尖著嗓子對一隊巡邏的衛士呵斥著什么,眉宇間滿是小人得志的張揚。
陳南作為新晉的樞密院承旨、軍情參議,奉旨前來核對禁衛所的兵員名冊與武器配給。
他不喜歡康履,這種閹宦在亂世中往往會成為禍亂的根源。
但他面上不露聲色,只是安靜地站在一旁,任由康履發泄著他的權威。
他的目光,卻被隊列末尾的一個年輕武官吸引住了。
那人身量極高,比周圍的兵士高出半個頭,肩寬背闊,如同一座沉穩的小山。
一身從七品“閣門祗候”的官服,穿在他身上卻絲毫沒有卑微之感,反而被他那如槍般挺直的站姿襯得威風凜凜。
他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一雙眼睛卻像鷹隼般銳利,沉靜地注視著前方,對康履的聒噪充耳不聞,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陳南的心臟,不受控制地猛跳了一下。
楊沂中!
即便只是一個背影,一個側臉,陳南也幾乎可以斷定,此人就是未來那員威震一方,歷經三朝而不倒的宿將!
他沒想到,竟會在這里,以這樣的方式,見到這位尚在微末之中的名將。史書記載,楊沂中此時應隸屬于張俊麾下,大概是隨軍調撥至此,充當京城的衛戍力量。
“你!那個穿閤門祗候服的!你叫什么名字?!”康履也注意到了這個鶴立雞群的武官,尖利的嗓音帶著刻意的刁難。
“咱家訓話,你杵在那兒是聾了還是啞了?叫什么名字,哪個營的?這么不懂規矩,張俊就是這么教你們的?!”
周圍的兵士都為楊沂中捏了一把汗,眼神中既有同情也有畏懼。
楊沂中身形未動,只是緩緩轉過頭,目光如刀,直視康履,抱拳躬身,聲音沉穩如洪鐘。
“卑職,御營-司右軍所部,閤門祗候楊沂中。”
他不卑不亢,只報身份,對那些羞辱之言置若罔聞。
那武官緩緩轉過身,抱拳躬身,聲音沉穩如洪鐘:“卑職,御營司右軍所部,閤門祗候楊沂中。”
“喲呵?還是個硬骨頭?”康履被他眼神一刺,頓覺失了面子,冷笑一聲,“骨頭再硬,能擋刀還是能擋箭?給咱家記住了,在這禁衛所里,就得有禁衛所的規矩!官家安危系于我等之手,都給咱家把皮繃緊了!來人,此人藐視上官,給咱家拖下去,杖責二十!”
“卑職遵命。”楊沂中聞言,竟是眼皮都未曾一跳,仿佛那即將落在他身上的軍杖,不過是清風拂體。
此言一出,全場死寂。所有人都知道,這二十軍杖下去,不死也要脫層皮。這分明是殺雞儆猴!
陳南的心臟猛地一沉,果然是他!而此刻,這位未來的擎天之柱,竟要毀于一個閹宦的私憤之下!
就在康履的親信衛士要上前拖人之際,一個清朗的聲音悠悠響起:“且慢動手。”
陳南排眾而出,緩步走到場中,他沒有先去看楊沂中,反而對康履拱了拱手。
“本官初來乍到,正想學習一下康監軍治軍的雷霆手段。只是不知這位楊祗候,是臨陣脫逃了,還是通敵叛國了?竟要受此重罰?”
他這話看似客氣,實則誅心。這兩種罪名,哪一個都夠殺頭的,現在卻被他拿來反問,瞬間就把康履的“小懲大誡”襯托得無比荒謬。
康履一見是陳南,氣焰稍斂,但仍不甘示弱冷哼一聲。
“陳參議說笑了。此人目無尊上,藐視軍法,咱家身為監軍,若不嚴懲,何以治軍?
陳參議是文官,掌的是筆桿子,怕是不懂軍中‘令行禁止’的鐵律。若人人都如他這般桀驁,官家的安危,誰來守護?”
康履這番話,是想把陳南推到所有武將的對立面,用心不可謂不險惡。
“哦?軍中鐵律?”陳南聞言不怒反笑,他環視一周,朗聲道:“本官確實不懂如何治軍,但本官懂官家要的是什么人!康監軍說他桀驁,本官卻覺得,他有傲骨!”
陳南話鋒一轉,盯著康履,一字一頓地說道:“康監軍,你我不如打個賭如何?”
“打賭?”康履一愣。
“就賭這根傲骨,在戰場上,是能殺敵,還是會壞事!”陳南的聲音陡然提高,“我來問,他來答。若他答得好,是個忠勇之士,這二十杖,就免了。若他答得不好,是個莽夫,不用你動手,本官親自上奏,革了他的官身!你敢不敢賭?!”
此言一出,全場嘩然。這已經不是簡單的解圍,而是將雙方的臉面都押了上去!
康履騎虎難下,他若不賭,就是心虛,就是承認自己識人不明。他咬牙切齒道:“好!咱家就看看,陳參議看中的人,有什么高見!”
陳南這才轉向楊沂中,目光如炬:“楊沂中!聽我號令!”
楊沂中胸中熱血翻涌,向前一步,聲若雷霆:“卑職在!”
陳南厲聲喝問:“若今夜金人精銳百人,奇襲宮門,而你手下只有十人,敵眾我寡,援軍未至,你當如何?!”
楊沂中雙目爆出精光,毫不猶豫地吼道:“回大人!不如何!以我十人之身,堵宮門之洞!以我十人之血,鑄城下之壁!敵過我尸,宮門方破!人在,宮門在!”
他的聲音還未落下,陳南便再次發問,語速更快,更急!
“若敵非百人,而是千人!漫山遍野,皆是敵寇!你又當如何?!”
“殺!殺一是為賺,殺二便是功!殺至力竭,便引刀自刎,化為厲鬼,亦要噬敵!絕不為俘,以辱君上!”
“好!”陳南大喝一聲,眼中光芒大盛。他猛地回頭,逼視臉色煞白的康履,聲如洪鐘:
“康監軍,你聽到了嗎?!這,才是官家需要的忠勇!這,才是我大宋軍人的風骨!一個連死都不怕的硬骨頭,你卻要因為他‘不懂規矩’而打斷他的脊梁?!你告訴我,是你的規矩重要,還是官家的江山重要?!”
說罷,他從懷中取出一枚樞密院的簽令,高高舉起:“傳本官軍令!閤門祗候楊沂中,忠勇可嘉,膽識過人,特擢升為禁衛所隊正,領一隊!其所部兵甲武備,由樞密院優先補足!此令,即刻生效!康監軍,你,可有異議?!”
話音落下,全場皆驚。
康履臉色鐵青,如同吞了蒼蠅一般,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而那些普通兵士,望向陳南和楊沂中的眼神,已經充滿了敬畏與狂熱。
陳南不再看康履那張扭曲的臉,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楊沂中,心中一個念頭愈發清晰。
將皇城禁衛大權,交到康履這種閹宦手中,實在太過危險。
趙構或許是想用內侍制衡武將,但這無異于玩火。
必須將他們分開!
微微頷首,隨即轉身,在眾人的注視下飄然離去,只留下一地震撼。
楊沂中站在原地,望著陳南消失在宮門拐角的背影,緊緊握住了雙拳。
掌心中,是指甲陷入皮肉的刺痛,但胸中,卻是前所未有的滾燙。
這位年輕的樞密院承旨……他究竟是誰?為何要在這絕境之中,為自己劈開一條通天之路?
“楊……楊隊正……”身旁,已有兵士改口,聲音中帶著一絲敬畏和親近。
陽光穿過廊柱,照在楊沂中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他那雙沉靜的眸子里,第一次燃起了名為“野心”的火焰。
他知道,從今天起,他的人生,將徹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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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柳蔭巷的陳府書房內。
陳南在地圖前已經站了許久,應天府、開封府、以及黃河沿岸的各個州縣,都被他用朱筆圈點得密密麻麻。
門被輕輕敲響,是陳方的聲音:“公子,開封府有緊急信使求見!”
陳南與正在他身旁、一同對著地圖凝眉思索的兄長陳東對視一眼,沉聲道:“帶他進來!”
片刻后,一個滿身風塵、仆仆而來的漢子被領了進來。
那漢子嘴唇干裂,眼窩深陷,甲葉的縫隙里還殘留著泥土與血漬,顯然是經歷了一場九死一生的長途奔襲。
他一見到陳南,便立刻單膝跪地,聲音嘶啞地說道:“開封府信使,見過陳參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