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下了雪，但是并沒有感覺有多冷。

吃了頓熱氣騰騰的早飯，楊翊窩在傳達室里面，頗有雅興地欣賞起今年這初雪來。

雪量不算大，更像是雪季真正來臨前的一次試探。

因為下了雪，出入校的人流一下子減了不少。

雖然還沒有特別冷，但日常行動較昨日已經大為不便。

八點多鐘的時候，徐曉騎著車來到校門口，她的車后座綁了一個紙箱。

因為徐曉已經提前告知他，《今天》要發售，所以楊翊看到紙箱，便知里面裝的是雜志。

徐曉把車在傳達室門口停下，楊翊已經拉開了窗戶。

“楊老師，給你一本?！?

這是給作者的樣刊，自然不用錢。

楊翊接過雜志，正準備翻開，卻見徐曉又抱著箱子，頂著雪，往大門外走，似乎要像上次一樣在大門口支個書攤。

“外面冷，進來吧?！睏铖丛诤竺婧暗馈?

徐曉回頭笑道，“雪不大，一會兒就賣完了。”

“今天來往人少，一時半會賣不完，沒事，進來吧。”

徐曉猶豫一會兒，還是抱著箱子進了傳達室。

“來，喝點熱水?！毙鞎詣偘严渥臃畔?，楊翊已經倒了一杯熱水遞了過去，“你就坐在這里，等到雜志賣完了再走?！?

“謝謝楊老師。”徐曉接過水，笑道，“不過可能要耽誤一點時間，因為這一期有點多。”

“這一期多印了？”

“一方面是多印了，這一期總共印了一千九百余冊，比之前每一期都多；另一方面，民主墻被拆了，少了一個重要的銷售渠道，我們每個人就要多帶一些。”

聽了徐曉的解釋，楊翊點點頭，這一個多月的時間里面，確實發生了很多事情。

民主墻被拆了，好多涉及政治的地下雜志也被嚴管，這事還波及到了他們《今天》。

說起來也就是三天前的事情，十八號的時候，《今天》的編委成員黑大春、小英兩人因為協助《四五》論壇發售印刷品《魏金生審判記錄》而被拘留，當晚還是《四五》論壇負責人之一的劉清主動去擔責，黑大春他們才出來的。

《今天》第六期一開始籌備不太順利，不過后來因為收了《山民》，進度忽然提了起來，提前挺長時間就做出來了。

原本他們計劃還是十二月初的時候發售，但是出了十八號的事情之后，他們內部出現了兩種不同聲音。

一派認為，如今時局很緊張，理應暫避風頭，把第六期《今天》的發售時間再推遲一些，推到十二月底，甚至是一月份。

另一派則認為，恰恰是因為風頭越發緊了，以后的形勢誰也無法預料，現在將雜志的發售擱置，后面不知道是否還有機會發售。

不如趁著形勢還沒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早點把這一期發售出去，至少不讓大家的心血泡湯。

最終，是主編北島大手一揮，決定提前發售。

“沒關系，就放我這代售都行?！?

徐曉開玩笑道，“代售的話，要不要給你一些攤位費？”

楊翊認真的點點頭，“倒也行，你這一箱雜志四五十份，銷售額是二三十元，我收十個點的費用，也就是四五元錢，不過畢竟是熟人，我給你一個內部人的折扣，只收二點五元，怎么樣？”

徐曉愣愣地看著楊翊，她第一反應是楊翊在跟她開玩笑，但楊翊的表情實在是太認真的，一點都不像開玩笑的樣子。

見徐曉愣住，楊翊這才笑出來，“跟你開玩笑的，你倒當真了?！?

徐曉當即松了口氣，“楊老師你說得太像了?！?

“你忙著吧，我看看新一期里面有些什么作品。”

楊翊拿著新一期《今天》去了旁邊，徐曉則著手將箱子里面的雜志拿出來。

這一期的《今天》比上期要厚一些，售價也比上一期貴一毛，每本七毛錢。

而這一期之所以厚一些，是因為里面有幾篇小說，占了不少頁。

說實在話，小說實在不是《今天》的強項，這一期里面的幾篇小說，楊翊看了都沒什么感覺。

大部分小說作者，想法或許有些，但是筆法稚嫩，文章結構松散。

小說跟詩歌不同，寫詩偶然想出兩句，咂摸咂摸還挺有味道，小說卻不能單靠突然的靈感，還得有呈現靈感的能力。

那首《山民》既沒有放在最后，也沒有放在最前，而是被放在了中間的位置，占據了一整頁。

在這一頁的最下方，還有特別標注，介紹了作者木羽的另外一首詩《從前慢》。

楊翊剛看完《山民》這一頁，正準備往后翻的，卻聽見徐曉跟人打招呼，“袁老師。”

“徐曉，你又來給小楊老師幫忙啊?！?

聽到是袁田的聲音，楊翊笑著起身。

“袁老師?！?

“小楊老師?！?

袁田裹得嚴嚴實實，渾身上下，只露出半張臉，不過他的玳瑁眼睛樣式特別，很容易認出來。

在袁田的旁邊還站著一個人，穿的就要單薄很多，上身只有一件黑色的中山裝，里面應該也沒有穿多少衣服，這會兒正站在風雪中抱著胳膊瑟瑟發抖。

“今天不是來給楊老師幫忙的。”徐曉一邊整理雜志，一邊笑道，“我們雜志第六期開售了，袁老師要不要來一本？”

“好，來一本?！痹锸炙?，不過掏了掏口袋，卻只掏出來兩毛錢，不免有些尷尬，“我回家拿了錢再來?！?

旁邊那人搓了搓手，開口道，“多少錢一本？”

“七毛錢?！?

“哦?！蹦侨它c點頭，從懷里面掏出一個布包。

那布包鼓囊囊的，看著像是裝了不少錢。

他從布包里面揀出三張兩毛一張一毛的遞過來，“吶，七毛?！?

“承惠?！毙鞎孕χ舆^錢，然后拿了一本《今天》出來，“雜志給您?！?

接過雜志，看到封面，男人眉頭一揚，“是《今天》哦。”

剛才他只聽說是雜志，還不知道是什么，現在才看到是《今天》。

袁田笑道，“你在湘南也聽說過《今天》么？”

“當然聽過。”

《今天》雖然每期印的少，讀者數量跟《詩刊》完全不能比，但是他們雜志的名字很多人卻都知道。

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回答》跟《致橡樹》。

《詩刊》轉載這兩首詩的時候，是標明了它們出處的，很多人也都是在《詩刊》上看到《今天》的。

這也是為什么北島一直想多跟《詩刊》合作，因為《詩刊》發行量巨大，稍微提一提《今天》，他們雜志的知名度就上去了。

男人說完，就站在原地打開雜志看了起來。

剛才他明明被凍得瑟瑟發抖，這會兒打開雜志之后，竟然從他身上看不到一絲冷意了。

“我們進去看吧?！痹锢腥俗哌M了傳達室，然后又對楊翊說，“不好意思，小楊老師，要借你的地方坐一會兒?！?

大概是這種情況之前也發生過，所以袁田一點都不奇怪。

“歡迎?！睏铖葱α诵?，起身給他們倆一人倒了杯熱水。

“多謝。”男人接過水，看都沒看楊翊一眼，目光依舊在雜志上面。

袁田笑道，“小楊老師，別見怪，這家伙看起書來就這樣。”

“無妨?！?

這時楊翊才認真地看了看這個穿著中山裝的男人。

男人看起來大概三十歲左右……可能要比三十歲小一些，因為他的發際線偏高，使他看起來的年齡應該比實際年齡大。

原本并不濃密的頭發留得挺長，被肆意地梳到了一邊，看起來有些凌亂。

男人的口音跟袁田差不多，應該都是從一個地方來的。

見楊翊打量他，袁田在旁邊笑著介紹道，“小楊老師，這是我的表弟，韓少攻?！?

楊翊看著眼前的微禿青年，表情有些驚訝，這就是尋根文學的代表人物韓少攻？

現在的韓少功是什么情況，是無名小卒一個，還是已經出名了？

楊翊轉頭去看徐曉，這姑娘對韓少攻這個沒什么反應，她從箱子里面拿出一本《今天》給袁田，“袁老師，先給你一本看著?！?

“好嘞?！痹锝舆^雜志，也跟著看了起來。

袁田知道韓少攻要看挺久，他也需要一本來打發時間。

楊翊揚了揚眉毛，看來，韓少攻現在還不知名，至少不是特別出名。

不然的話，徐曉這么關注文學的人，不應該沒反應。

楊翊只知道韓少功是個非常知名的作家，但對他的作品并不了解。

而且楊翊現在甚至都不能確定這個韓少攻就是他知道的那個韓少攻，說不定是同名同姓的。

韓少攻看書速度很快，而且他還不是每頁必讀，有些直接就略過去了，因此很快就看到了雜志的中間，看到了那首《山民》。

這不是韓少攻第一次來燕京，之前到《人民文學》改稿的時候，就來過。

那次來的時候，他就想買《今天》。

只是上次來的匆匆，走的匆匆，沒有機會買一本回去。

這次來表哥家做客，恰好碰見有《今天》售賣，他等不及去表哥家里，當場就看了起來。

看完了前面，這本雜志，既有讓他欣喜的地方，也有讓他失望的地方。

他所欣喜的是，雜志里面的作品不同于官方雜志，有許多氣象十分新的東西，創作者能夠不拘格式，不拘題材，自由地展現心中所想。

而他所失望的是，雜志的視野明顯不夠寬闊，而且作者水平參差不齊，很多作品，是不及《回答》、《致橡樹》的。

當然，這也可以理解，不然的話，《詩刊》就不是轉載這兩首詩了。

一直看到中間的《山民》，韓少功坐直了身體。

他還沒有看到內容，就只是看到作者“木羽”兩個字。

十月份的《詩刊》他才剛剛讀了那首《從前慢》，對作者木羽印象深刻，沒想到如今在《今天》上竟然看到了木羽的新作。

韓少攻反反復復地看了看“木羽”兩個字，確定不是“術羽”或者“木習習”之類的拙劣模仿者。

其實他也知道自己過慮了，北島是《今天》的主編，怎么可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韓少功看起了《山民》。

前面他看的速度很快，但是讀這首詩的時候，他卻放慢了速度，一字一句，生怕錯過一個標點符號。

【小時候，他問父親

山的那邊是什么

……】

讀過一遍，韓少攻只覺得胸中有什么東西郁積在一起，他忍不住呼了一口氣，重新看向了這首詩的第一句。

之后，他反反復復，將《山民》看了五遍。

有些特別的東西在他心里閃過，卻又無法抓住，所以他想要多讀幾遍，認為這樣就可以抓住那一閃而過的東西。

“咦，《今天》第六期發售了啊。”

一個男生站在窗外，看到桌上的《今天》，十分意外。

“是啊，今天剛發售?！毙鞎孕Φ馈?

“嗯，來一本。”

“七毛。”

男生掏出七毛錢，然后接過《今天》往懷里一揣，就朝學校里面走去。

韓少功抬頭的時候正看到男生買走了一本《今天》，連忙起身走到徐曉面前，問，“這里面還有多少本？”

徐曉詫異地看著韓少功，不明白這家伙突然這是怎么了。

“還有四十七本，哦，還有袁老師手上一本，總共四十八本?！?

“你別賣了，都給我吧?！表n少功又把他那個布包給掏了出來。

“給你？”徐曉的表情更詫異了。

“嗯，給我，我帶回湘南，給朋友們看?！闭f話間，韓少攻已經把四十八本的價格算了出來，并把錢給揀了出來，“三十三塊六毛錢，你數數。”

徐曉口算不太好，掰著手指頭開始算，“四十八本，每本七毛……”

楊翊笑道，“五十本三十五塊錢，減掉兩本一塊四，是三十三塊六沒錯。”

“哦，這樣算是快點?！毙鞎耘牧伺念~頭，又接過韓少攻手里的錢，數了起來。

她在數錢的時候，韓少攻則已經去拿箱子點雜志數量了。

楊翊在旁邊看著，忍不住感慨，人跟人是不能比啊，三十三塊六毛錢，基本上等于一個工人的月薪，韓少攻竟然直接掏出來買了幾十本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