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字的標題，看不出來什么。

肖瑞又看向下面正文部分。

【小時候，他問父親

“山的那邊是什么”

父親說，“是山”】

開頭三句，并無出彩的部分。

不過倒是讓肖瑞想起了楊翊的《從前慢》，開頭都是這樣樸實無華。

【“那邊的那邊呢”

“山，還是山”

他不做聲了，看著遠處

山第一次使他這樣疲倦】

后面這四句，看著是一樣的普通，味道卻一下子出來了。

之前，肖瑞第一次讀到《從前慢》的時候，就覺得作者是一個擅長織造畫面的高手，《從前慢》也是只用了幾句就給讀者展開一幅生活氣息濃厚的時代畫卷。

而這次，雖然沒有寫景，但是第一闕這幾句，就讓人有了一種被群山包裹的感覺。

“他”渴望看到山外的世界，而父親的回答，卻讓他心中充滿無奈，甚至于疲倦。

【他想，這輩子是走不出這里的群山了

海是有的，但十分遙遠

他只能活幾十年

所以沒等到他走到那里

就已經死在半路上

死在山中】

果然，到了第二闕，每個字都彌漫著“他”心中的失望與遺憾。

山外到底有什么，他這一輩子都看不到了。

肖瑞讀完第二闕，也微微嘆了口氣。

人力有時盡，在浩淼天地間，總有些事情是自己無法做到的。

雖然他不是山民，卻也有著跟山民一樣的遺憾。

【他覺得應該帶著老婆一起上路

老婆會給他生個兒子

到他死的時候

兒子就長大了

兒子也會有兒子

兒子的兒子也還會有兒子】

到了第三闕，這首詩的氣質忽然變了。

原先的疲倦、無奈、失望突然淡了，“他”對未來又有了期望。

“他”未竟的事情，可以由兒子來做。

兒子做不到的，兒子也會有兒子，兒子的兒子還會有兒子。

到了這一闕，運用了重復跟排比的手法，節奏感一下子就變得強了起來。

節奏的強弱，跟內容所表達的情緒，是同步同頻的，這是一個好作品所應該做到的基本項。

【他不再想了

兒子也使他很疲倦】

到這句，肖瑞覺得很有趣，差點笑了出來。

肖瑞看了眼在旁邊喝水的楊翊，心里想，或許這是楊老師真實的心理活動。

楊老師應該還沒有成家吧。

【他只是遺憾

他的祖先沒有像他一樣想過

不然，見到大海的該是他了】

肖瑞眼睛放光，這最后一段簡直是神來之筆。

他想起了《從前慢》里面的最后一段，從前的鎖也好看，鑰匙精美有樣子，你鎖了，人家就懂了。

兩首詩的最后一句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仿佛是整首詩的總結，卻又讓人產生無限的遐想。

而且，這最后一段，也讓整首詩的情緒發生了一個大的轉變。

原以為，“他”要發憤圖強，走出一條祖先們沒有走出來的路，但是最后他卻只是遺憾，沒有付出行動，就像他口中埋怨的那些祖先一樣。

或許，等到若干年以后，會有一個看著大山，想著大海的后代子孫，埋怨著沒有早點出發。

“啪啪啪！”

于升看詩的速度不及肖瑞，他的掌聲慢了半拍。

“楊老師，這首詩，真好！”

如果是胡鵬在這里，大概能夠拍幾句彩虹屁，于升表達喜愛的方式就很直接、很簡單了。

而肖瑞此刻的心情十分復雜。

這首詩很好，他很喜歡，喜歡的不得了。

但越是喜歡，他就越難受，因為楊翊沒準備把這首詩投給他們。

沉吟片刻，肖瑞還是決定要爭取一下。

“楊老師，這首詩你準備投給誰家？”

“我答應了北島，要先考慮他們的。”楊翊準備取回《山民》，卻發現肖瑞把紙捏得緊緊的。

肖瑞聽到北島，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來，“哦，原來是《今天》啊，其實我跟北島也認識。之前他的《回答》在我們雜志轉載，經的就是我跟邵主任的手。”

“那還挺巧的?！?

肖瑞搓了搓稿子的邊角，又問，“這首詩已經給北島看過了么？他怎么說？”

“還沒有。”楊翊搖頭，“剛寫出來，還沒來得及給他看?！?

一聽楊翊這話，肖瑞臉上的笑容綻開。

“既然北島還沒看，楊老師不如這樣，這首《山民》先給我們，下次有了新作，再給《今天》。你看看，我跟這首詩也挺有緣的，這么多天我都沒來，恰巧今天卻過來了，就好像專門為這首詩來的一樣?！?

肖瑞這話可不僅僅是為了說服楊翊，他是真覺得自己跟《山民》這首詩有緣。

不然的話，為什么在這個時間點他突然跑來找楊翊？

面對肖瑞的勸說，楊翊卻搖頭拒絕，“不好意思，肖編輯，我既然答應了北島，有新作要先給他們看看，那就不能食言。雖然這首詩他還不知道，但是等到在《詩刊》發表，他肯定會看到的?！?

“要不……”

肖瑞本來想說，要不然可以把詩歌發表的時間往后推一推，但是又覺得這樣更加不光明磊落了。

“唉?！毙と鹕钌畹貒@了口氣，“既然如此，那我也就……”

他剛說一半，一顆腦袋從窗外探進來，頂著一張笑臉，跟楊翊打招呼，“楊老師，晚上好?！?

楊翊看著這顆腦袋，暗呼一聲太巧了。

他們剛說到北島，轉眼北島竟然就到了。

肖瑞也轉過身來，見到北島那張笑容。

兩人四目對視，都非常驚訝。

“北島？”

“肖編輯？”

北島剛看到肖瑞，確實十分驚訝，但隨后又警惕起來。

肖瑞是《詩刊》的編輯，來這里的目的顯而易見。

最終北島的目光定在了肖瑞手中那張紙上面，那看起來像是一份稿子。

還沒等北島問，于升就興奮地跟北島說，“北島大哥，楊老師寫了一首新詩，要投給你們雜志?！?

“投給我們雜志？”北島腦袋在窗口消失，很快他從傳達室的門走進來，一把將肖瑞手中的稿子“搶”了過去，“我看看?！?

肖瑞本來也就沒準備要爭《山民》了，現在稿子被北島搶去，他微微搖頭，沒有說什么。

北島拿過詩，迅速讀起來。

詩很短，北島讀的很快，他臉上的笑容就沒有停過，而且越來越盛。

肖瑞原本準備等到北島讀完，他們再一起討論討論這首詩。

但是讓肖瑞沒想到的是，北島看完了詩，將稿子往口袋一揣，轉身就走，“翊哥，既然是投給我們的，那我就帶走了，稿費回頭奉上?！?

說罷，北島就迅速走出了傳達室。

不過很快他去而復返，將一個信封放在桌上，“翊哥，《鄉村醫生》過了?！?

這一次，北島是真走了。

楊翊都能聽到外面傳來北島蹬自行車的聲音，鏈條很受勁，可見北島蹬的多急。

北島走后，楊翊笑著聳肩，“肖編輯，這次是給不了你們了?！?

肖瑞卻笑著擺擺手，“雖然不能首發很遺憾，但是我們可以聊一聊轉載的事情?！?

“你們要轉載？”

“為什么不？就像之前轉載《回答》、《致橡樹》一樣，我們也可以等到《今天》發布了《山民》之后，我們再進行轉載?！?

肖瑞知道搶不到首發，所以就退而求其次，要個轉載了。

楊翊沒想到《詩刊》愿意轉載這首詩，同時也沒想到肖瑞能這么干脆地決定。

“那是不是要跟北島他們說一聲？”

“法理上，你可以不說?！?

《今天》并不是官方雜志，他們雜志的創辦，本就處在灰色地帶。

既然如此，那對于各種權利的限定自然就沒有了。

楊翊的詩在《今天》上發表，是否能夠被轉載，《今天》左右不了，決定權在楊翊自己手上。

就像《致橡樹》一樣，邵燕祥想要轉載，就需要跟作者舒婷溝通。

只不過邵燕祥找不到舒婷，就聯系了北島，得到了北島的授權，并把稿費交給了北島。

從法理上來說，邵燕祥跟北島這樣干肯定是違法的。

后來北島把舒婷的稿費拿去喝了酒，情節更加嚴重。

只不過這年頭，大家也不重視這個，特別是《今天》這種民刊，處理這些事情十分隨意。

雖然從法理上來說，楊翊可以不告知北島，直接允許《詩刊》轉載，但是楊翊還是決定跟北島說一聲。

“這事我還是跟北島先溝通一下吧?！?

聽楊翊這么說，肖瑞一點都不意外，他笑著說道，“沒問題，你跟北島說一聲，免得以后有誤會。至于轉載的稿費，就不從《今天》那邊過了，到時候我們社直接支付給你。”

“好?！蹦芏嗟靡环莞遒M，楊翊是十分高興的，他指望早點把陳琪的自行車錢還上。

“等你跟北島說過之后，有了消息，可以寫信給我，或者打我們社的電話，上次在信里面，我給你寫了我們社電話吧？”

“嗯，寫了。”

“寫了就好，打那個電話就行，我基本上工作日的白天都在，晚上八點之前，也可以打，我在的概率也挺大的。”

……

肖瑞在傳達室又待了一會兒，趕上英語慢班的學生過來。

得知這些學生是來上課的，肖瑞又是一臉驚訝。

師大的教學資源這么緊張么？以至于學生上英語課還得占傳達室的地方。

他壓根就沒想過，楊翊是傳達室的門衛，兼職給歷史的學生上英語課。

因為相較于英語課占傳達室的地方，真實的情況更匪夷所思。

……

北島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今天》編輯部。

他們編輯部晚上也很熱鬧，比白天一點都不差。

本來這編輯部就是劉念春的家，劉念春自然是住這里的，芒克脫產之后，也一直住在這里，另外還有他的女朋友毛毛。

這幾個是常住成員，另外還有黑大春、江河、黃銳、劉建華等人常常來借住。

基本上，每天晚上，編輯部至少要住上五六個人。

今天晚上也不例外，北島到的時候，堂屋的大桌邊上坐了六個人，分別是芒克，毛毛，王捷，劉念春，周楣英以及萬之。

桌子中間放了一個搪瓷盆，里面有小半盆炸醬面，還有兩瓶散裝的白酒。

瞧他們這陣勢，北島驚疑道，“今天什么日子？”

炸醬面是編輯部的常見食物，不怎么稀奇，讓北島吃驚的是，他們倒喝上酒了。

就算打的是一毛一兩的散白，這兩瓶加起來也得要兩塊錢了。

尋常時候，他們可舍不得這樣奢侈。

芒克笑道，“不是什么特別日子，就是今天王捷來，打了二斤酒招待他?！?

聽到芒克這話，北島翻了個白眼。

一則，王捷雖然不是天天都來，但也基本上保持一周來一次的頻率。

二則，王捷酒量奇差，外號“五錢倒”。

“你自己想喝酒，就別想這種蹩腳的理由，還讓王捷擔名?！?

芒克也沒解釋，只是找了個瓷杯出來，“你也來點？”

北島咽了咽口水，還是坐下了。

見他坐下，芒克便笑了起來。

吃人嘴短，北島只要喝了酒，就沒道理數落他了。

北島數落他，是常有的事情。

脫產之后，芒克每月一毛錢工資都沒有，全靠雜志社出錢養著。

不過雜志社營收不高，只能給芒克每月二十四元錢。

為了讓他不在月初就把所有錢揮霍干凈，這二十四元錢分成了四周支付，每周六元。

這招是有有用的，讓芒克不至于月光。

但是作用也有限，芒克成了周光。

他每周六元錢，供他正常吃飯也就堪堪夠，他竟還要請人喝酒。

今晚這一頓，不算炸醬面，光是兩瓶酒最少就兩塊錢，直接把芒克一周生活費干掉三分之一。

芒克給北島倒了一杯，隨后好奇問道，“你不是說今晚不來么？怎么突然來了？”

他就是知道北島今晚不來，才敢揮霍一下，沒想到北島突然又來了。

北島沒有急著回答，而是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他們喝酒的酒盅很小，也就能裝個四五錢，北島一杯酒下肚，感覺肚子開始發熱，卻又覺得不過癮，“來，再給倒一杯?！?

芒克一邊倒酒一邊問，“是碰見了什么好事？”

兩人認識這么長時間了，一見北島喝酒這么爽快，他就知道北島應該是碰見什么好事情，心情非常不錯。

北島再次端起杯子，一飲而盡，隨即從口袋里面掏出一張紙，笑著向在場眾人展示，“瞧瞧這個?！?

堂屋里面的燈光昏黃，北島又動的有點快，大家都沒看清楚。

“這是什么？”

北島深深吸了口氣，原本微涼的空氣進入到胸腔，被酒精溫熱，讓他整個胸膛暖洋洋的，隨即他將這口熱氣呼出來，開口道，“這是木羽的新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