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雨綿綿的第三日,蘇清越在雕花拔步床上睜開眼時,濃重的檀香裹著不屬于“他”的記憶洶涌而來。
前身墜湖前的最后畫面在腦際閃現——青玉酒盞脫手墜入聽雪湖,錦靴踏碎浮冰,刺骨寒意瞬間吞沒口鼻。
“公子可算醒了!”貼身小廝安然撲到床前,袖口還沾著煎藥的褐漬,“那日春日宴您失足落水,昏迷足有三十六個時辰……”少年絮叨聲里,蘇清越怔怔望著銅鏡——劍眉入鬢的陌生面容,喉結隨吞咽上下滑動,十歲的少年。
府醫胡大夫臨走前在門外搖頭:“驚厥之癥引發離魂失憶,需得每日服用安神湯。”話音混著雨絲飄進軒窗,“至于總說些女子之類的瘋話……”
蘇清越猛地攥緊月白錦被,蜀繡纏枝紋硌著掌心:“安然,我當真是男子?”話音未落已掀開衾被,當觸及平坦胸膛時,喉間發出困獸般的嗚咽。
此刻他倚著聽雪閣朱漆回廊,春寒順著石柱攀上衣襟。
湖面殘冰折射著支離破碎的倒影,正如他撕裂的記憶——現代病房的心電監護儀長鳴,與此刻指間轉動的青玉扳指重疊。
安然突然噗通跪地:“公子莫要再扯衣帶了!上次您當街解襦衫,夫人差點杖斃整個……”小廝額頭抵著青磚,水漬在石面暈開,不知是雨是淚。
蘇清越閉目感受著喉結滑動,某種詭異的協調感在血脈里游走。
這具身體記得如何挽弓撫琴,卻將性別認知鎖在迷霧深處。
他忽然輕笑出聲,驚飛檐下避雨的雀鳥。
雨打軒窗的聲響細密如珠,蘇清越斜倚在黃花梨雕花榻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織金錦被的云紋。
檐角銅鈴被夜風驚擾,叮咚聲混著雨幕里飄來的梔子香,將那句問話揉得愈發輕緩:“救我的人……是尚書府大公子?”
“回公子,正是葉公子。”安然將鎏金燭臺往榻邊挪了半寸,燭影在少年蒼白的側臉上搖曳。
自那日寒潭遇險后,公子仿佛被抽去了三魂七魄,不僅將前塵往事忘得干凈,連素日最愛的紫竹簫都鎖進了樟木箱底。
蘇清越望著紗帳外忽明忽暗的燭火,忽又想起晨起更衣時瞥見的異樣——銅鏡里這具清瘦身軀分明是男子,可記憶深處總浮動著女子才有的胭脂香。
正待細究,安然突然輕呼:“三日前尚書府大姑娘倒是來過,帶著整匣老參呢。”
“葉姑娘?”少年猛地撐起身子,錦被從肩頭滑落,露出中衣領口半掩的淡紅胎記。
那抹朱砂似的印記像團未燃盡的火星,灼得他太陽穴突突作痛。
安然忙將青瓷藥碗捧上前,氤氳藥氣里飄來句驚雷:“夫人方才傳話,三日后您該去族里的族學了。”眼見少爺嗆得滿臉通紅,小廝苦著臉補了句:“大少爺當年十歲便過了院試,如今入了官場,前不久才升為從五品鴻臚寺少卿……”
雨聲驟然急促。
蘇清越望著窗紙上搖晃的竹影,忽地記起那日廊下驚鴻一瞥——蘇清野執卷而立的模樣,像極了記憶里某個雪夜立在梅樹下的剪影。
嫡長子與繼室幼子,這層身份橫亙其間,倒比十一載年歲更教人疏離。
次日一早蘇清越就去了孟沅院里用早膳。
祝無憂仰臥在青紗帳中,藥香混著血腥氣在喉間翻涌。
他盯著帳頂那朵褪色芙蓉繡紋,渙散的目光仿佛要穿透織錦尋個歸處。
右腿傳來碎骨剮蹭的鈍痛,卻不及心頭萬分之一。
“吱呀”門軸轉動聲驚破死寂。
葉知渝踩著滿地梧桐碎影進來,青緞繡鞋掃過門檻時帶起細雨,轉眼便在暖閣里化作晶瑩水痕。
她抬手示意,憶秋拽著聽荷退出去時,銅鎖咬合的聲響格外清脆。
“姑娘是誰?”
“故人。”葉知渝自顧自的坐在桌邊。
“故人?”祝無憂輕笑出聲,喉間鐵銹味愈濃,“姑娘說笑了,當年藥王谷大火焚盡前塵……”尾音被驟然掀起的寒風掐斷,雨水拍打窗欞簌簌墜落。
葉知渝的手指敲在檀木桌上,碎出蛛網裂痕。
竹簾忽地被風掀起,天光漏進來映著祝無憂慘白的臉。
他這才看清葉知渝眼尾泛著胭脂色,玄衣襟口隱約透出繃帶輪廓,暗紅血跡在銀線云紋上開出曼陀羅。
“東廂房存著三百六十五味藥材,南墻暗格里鎖著《青囊補遺》。”葉知渝轉身時大氅掃落案上藥盞,褐黃湯藥在青磚上蜿蜒成河,“半年后,我要看見當年那個踏月折梅的神醫站在朱雀大街——帶著你新接的腿骨。”
門扉開合間卷進幾滴雨水,落在祝無憂攥得青白的指節上。
他忽然想起破廟那天,葉知渝劍鋒滴落的血珠也是這樣,在雨水里綻開紅梅。當時自己竟未察覺,那人握劍的手分明在抖。
要說這蘇小公子,自打半月前荷花池里撈上來,整個人就跟換了芯子似的。
今兒爬樹掏鳥窩,明兒鉆狗洞出府,鬧得汴京城里都傳開了——蘇相爺家的小祖宗,怕是被水鬼勾了魂嘍!
“阿姐!阿姐快看!”這日晌午,蘇清越旋風似的卷進棠梨居,后頭跟著跑丟鞋的安然:“祖宗!您倒是看著點路!”
蘇扶玉正繡著并蒂蓮,被這動靜驚得銀針險些戳了手:“我的小祖宗,這又是鬧哪出?”時雨眼尖瞅見食盒,拍手笑道:“準是西街王婆家的糖蒸酥酪!”
“錯!”蘇清越得意地揭開雕花蓋子,“醉香樓新出的玫瑰醉露!掌柜的說要窖藏三月才能開封呢!”說罷獻寶似的捧到阿姐跟前,渾不知自己鬢角還粘著片柳葉。
南溪戳了戳時雨:“就你嘴饞,昨兒偷吃姑娘的茯苓糕還沒挨夠罵?”兩個丫鬟正拌嘴,卻見那琉璃盞里凝著琥珀色的瓊漿,甜香直往人鼻子里鉆。
“阿姐快嘗嘗!“蘇清越舉著琉璃盞往人嘴邊湊,倒叫蘇扶玉愣怔當場。她這幼弟自幼最厭花露甜飲,去年生辰宴因誤飲半口玫瑰露,生生嘔了三日湯藥。
時雨突然“咦”了一聲:“小少爺怎得左手使箸了?”眾人齊望去,那雕花銀箸在少年指間翻飛如蝶,轉眼夾走最后一塊水晶肴肉——要知半月前,這位小祖宗用膳還得四個丫鬟布菜!
“定是跟西街耍百戲的學的!”南溪打著圓場,卻見自家姑娘眸光微凝。
蘇扶玉捻著繡帕,想起晨起路過書房窗下,竟聽見里頭傳出《逍遙游》的誦讀聲。
她那連《千字文》都背不全的弟弟,何時通曉了莊周?
三日后更蹊蹺,蘇清越破天荒起了大早,頂著露水在院里耍五禽戲。
安然追著喊“仔細著涼”,卻聽他振振有詞:“生命在于運動!”廊下的蘇扶玉捏碎了掌中魚食,這句怪話伴著少年利落的鷂子翻身,驚得池中錦鯉四散奔逃。
月光爬上窗欞時,時雨邊收拾殘局邊嘀咕:“小少爺最近怪話真多,又是‘卡路里’又是‘蛋白質’的。”蘇扶玉正繡著新荷,銀針忽地刺破指尖。
她將染血帕子扔進火盆,輕聲道:“管他是文曲星還是饕餮轉世,總歸是我蘇家的饞貓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