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雕花窗欞透進的天光染白了青紗帳。
蘇清越盯著帳頂流云紋,聽著檐角鐵馬在晨風中叮咚作響。
這副少年身軀終究還是不太習慣,翻身時總會下意識避開胸前繃帶,細白手指無意識摩挲著榻邊鎏金暖爐。
“少爺可要起身?”銅盆與青磚相碰的脆響驚醒了榻上人。
“少爺當心著涼。”安然捧著纏枝蓮紋銅匜立在屏風旁,鴉青短打襯得眉眼愈發清秀。
見主子支起身子,他忙將溫水注滿青瓷荷葉盞,氤氳水汽里摻著幾縷杜若香。
銅鏡里映著少年拈起狼毫的側影,筆尖懸在澄心堂紙上遲遲不落。
廊外忽一陣急雨掃過竹簾,驚得墨汁墜在宣紙上,倒像極了她前世眉間那點花鈿。
安然捧著雨前茶欲言又止——自打少爺月前落水,時不時就這般怔忡。
“大哥還未回來?”
“回少爺,老爺與大少爺寅時三刻便下朝回府。”安然將翡翠鎮紙壓在臨帖上,“聽前院小廝說,兩位主子連朝服都未及換,書房里墨硯都研了三回。”
蘇清越指尖撫過紫檀案上暈開的墨痕,前幾日臨的《急就章》筆鋒已軟成春泥。
忽聽得雨打芭蕉聲里混進木屐脆響,她將狼毫往龍泉青瓷筆洗里一擲:“取《千字文》來,待……”
話被穿堂風絞碎在雨幕里。安然疾步至月洞窗前,忽見月洞門外兩柄油紙傘轉過回廊,忙轉身要稟,卻見自家少爺早已端正了坐姿,案頭不知何時已擺開《千字文》。
聽雪湖的殘冰在廊下化作滴滴答答的春水,蘇清越攥著簇新的《千字文》踏入臨風居時,袖口還沾著半片未褪的桃瓣。
青石磚上未干的雨漬正映出書房窗欞間漏出的燭光。
他聽見父親低沉的嗓音穿透雨幕:“近日烏恒使團將至,鴻臚寺需……”
“老爺,少爺,小少爺到了。”宜思的通報聲驚醒了鎏金香爐里的青煙。
書房內,蘇淮澈將半幅輿圖卷起,暗金蟒紋的袖口掃過案頭鎮紙。
這位當朝宰輔抬眼望向幼子,目光掠過他仍顯蒼白的臉色——半月前春日宴上那場“失足落水”,讓蘇家三公子成了全京城的笑談。
“清越為何突然來你這?”蘇淮澈轉向長子,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腰間雙鶴銜芝玉佩。
蘇清野擱下朱筆,青瓷筆洗中漾開幾圈漣漪:“昨夜在回廊遇見三弟,說定今日巳時查他《千字文》批注。”二十一歲的鴻臚寺少卿說著已起身,月白錦袍上的銀線云紋在晨光里忽明忽暗,在弟弟眼底投下一道陰影。
蘇清越垂首行禮時,嗅到兄長衣袂間若有若無的龍腦香。
這種皇室御賜的香料,總讓他想起前世醫院消毒水的氣味——此刻這副少年身軀里,分明藏著個二十一世紀少女的靈魂。
真正的蘇三公子,早已隨著聽雪湖的碎冰沉入深淵。
“既已康復,功課便不可荒廢。”蘇清野接過書冊時蹙起眉頭。
簇新紙頁間連個墨點都不曾沾染,更遑論批注,倒像是故意挑釁。
他忽然記起七歲那年,繼母捧著這方青瓷筆洗踏進蘇府,裙裾上的桃瓣簌簌落在生母最愛的紫檀地板上。
蘇淮澈瞥見長子的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卻仍端坐著未發一言。
案頭瑞獸香爐吐出裊裊青煙,將他眼底的失望籠進氤氳里。三子頑劣并非朝夕,倒是長子這般動怒叫他意外。
當年繼室孟沅入門時,七歲的長子也是這樣攥著《孝經》渾身發抖。
“為何不批注?”蘇清野的聲音像繃緊的弓弦。
他想起昨日在禮部值房,烏恒使臣傲慢地說要“擇選適齡公主”,此刻眼前白紙竟比那番話更刺目。
“不愿,不喜。”少年清亮的嗓音驚破滿室沉寂。
窗欞外忽有驚雀掠過,帶落一串雨珠砸在蕉葉上。
蘇淮澈手中的茶盞與盞托相碰,發出清脆的“咔嗒”聲:“那你愿什么?喜什么?”
“愿碌碌無為,喜吃喝玩樂。”蘇清越揚起臉,左頰被掌摑的紅痕尚未消退,眼底卻燃著異樣的光。
蘇清野的手懸在半空微微發顫,掌紋間還沾著朱砂批注的殘紅。他看見弟弟束發的青玉簪歪斜著,掌心火辣辣的疼。
“父親官居宰輔門生遍天下,大哥未及弱冠便掌鴻臚寺。”蘇清越跪在冰涼的青磚上,水汽透過衣料滲入膝蓋,“為何不能容我當個庸人?即便入仕,難道真能……”
“放肆!”蘇淮澈霍然起身,紫檀官帽椅在地面拖出刺耳聲響。
他注視著幼子眉宇間陌生的倔強,恍惚看到三十年前那個拒娶侯府千金的自己。最終揮下的手掌卻失了準頭,只掃落案頭一疊邸報。
紛揚的紙頁間,蘇清越瞥見“烏恒求娶公主”的字樣。前世背過的昭君出塞文成入藏突然涌上喉頭:“用女子血肉鋪就的和平,與城下之盟何異?”
驚雷炸響在庭院上空,蘇淮澈的巴掌這才結結實實落下。
他官袍袖中的密折還揣著陛下“必要時可許婚”的朱批,此刻卻驚覺幼子竟勘破了他與六部重臣都諱莫如深的心思。
“禁足三月。”當朝宰輔拂袖而去時,帶起的風撲滅了最近處的燭臺。
蘇清野望著弟弟臉上重疊的掌印,忽然想起半月前太醫說的“溺水傷肺忌情緒激蕩”。
這個與他相差十一歲的異母弟弟,終究成了困在蘇府最精致的傀儡。
安然提著琉璃燈候在廊下時,看見自家公子正俯身拾起那片殘破的桃瓣,起身撫著廊柱輕笑。
雨絲斜斜掠過,沿著飛檐墜落,在他眼角映出細碎的光,恍若淚水。
驟雨初歇時,檐角仍在斷斷續續墜著銀線。
蘇扶玉踩著濕漉漉的青石板穿過垂花門,繡鞋上沾的桃瓣被碾出淡紅汁液。
方才小廝跌跌撞撞來報,說三少爺挨了家主和長公子的掌摑,此刻在滴水的游廊里。
轉過太湖石疊成的翠云峰,她猛地攥緊手中絹帕——蘇清越半倚闌干坐在廊檐下,左側顴骨泛著青紫,衣襟前襟沾著未拭凈的血絲。
春寒料峭的雨幕中,他竟在把玩幾片殘破的桃瓣,濕透的廣袖垂落在地,蜿蜒如褪色的朱砂。
“公子快些上藥罷。”安然捧著青瓷藥罐跪在階前,青石板上的積水倒映出主仆二人破碎的身影,“若是讓夫人與姑娘瞧見您這般模樣……”
蘇清越指尖微頓,桃瓣邊緣洇開淡淡紅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