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方向傳來三聲磬響,孟沅手中湯匙“當啷”落在盅里。
她望著滿地紅珠,忽然伸手撫上蘇清越的肩膀。
溫熱的觸感驚得少年屏息,卻聽見一聲極輕的嘆息:“這身子骨倒是好了很多。”
孟沅長嘆一聲:“越兒,蘇府已有兩棵參天樹,新苗再壯……怕是要招雷劈的。”蘇夫人話語點到為止。
戌時的更鼓穿過重重院落,安然在廊下點燃羊角燈。
暖閣窗紙上,三個影子被燭火拉扯得忽長忽短,最終融成一片模糊的墨色。
暮雨初歇,檐角鐵馬在潮濕的穿堂風里叮咚作響。
蘇清越踩著濕滑的青磚轉過回廊,恰見蘇清野執(zhí)傘自月洞門穿過。
竹青杭綢直裰下擺洇著深色水痕,傘面猶在滴落殘雨,在青石板上暈開圈圈漣漪。
“大哥?”他脫口喚住那道背影。
蘇清野收傘時帶起一串水珠,目光掃過幼弟袍角可疑的墨漬。
那只總用來斗蟋蟀的手此刻緊攥著《水經(jīng)注》一角——書倒是拿正了,可封皮上三個描紅大字竟有兩個洇著團墨疙瘩。
廊外芭蕉葉上積聚的雨水忽然墜落,在他皂靴邊迸濺成晶亮碎片:“二弟方才與母親用膳?”
“是。”蘇清越垂眼望著兄長衣擺蔓延的水漬,指尖無意識纏繞起荷包穗子,“大哥冒雨晚歸,可是近日有什么事兒要發(fā)生?”
“不過常例。”蘇清野將油紙傘遞給身后小廝,突然話鋒一轉,“倒是二弟,既已病愈,便該收心向學。前日告假說犯了濕氣,昨日又稱雨大頭疼……”他屈指叩了叩廊柱,“這病癥倒與節(jié)氣應和得巧妙,總趕著孟先生的策論課發(fā)作。”
蘇清越喉頭微動,遠處蛙鳴混著檐溜滴水聲敲在耳膜。他勉強笑道:“大哥教訓得是。”
“明日巳時初刻,我要查你《千字文》批注。”蘇清野撂下這話便沿游廊離去,木屐踏過積水洼,驚散倒映的燈籠殘影。
待那道青衫隱入雨霧,蘇清越方覺掌心黏膩。
他疾步穿過滴水的紫藤花架,直到拐進僻靜角門,才從袖中摸出半卷潮軟的話本——泛黃的《水經(jīng)注》封皮已洇出團團水痕。
臨風居內(nèi),蘇清野正提筆批注《齊民要術》,忽聞瓦當墜下的雨滴砸在石階。
宜思悄聲將烘干的衣衫置于屏風上,見他筆尖懸在“春雨甲子,赤地千里”八字上方,墨汁在宣紙綻開蝌蚪狀的斑痕。
“查清了?”
“二公子這旬日除到處吃喝玩樂,常往城南舊書坊走動。”宜思將燭臺移近寸許,“還有蹊蹺處,二公子房里的桐油傘近七日竟用廢了三把。”
燭火在雨夜里突地一跳,映得蘇清野眸中幽光浮動。
他忽而想起方才擦肩時,二弟袖口沾染的土腥氣——那并非府中花圃常用的河泥,倒像是城外亂葬崗特有的腐殖味道。
“添兩個伶俐的跟著。”他擱筆推開雕花窗,雨氣裹著荼蘼花香漫進來。
指尖撫過窗欞上未干的雨珠,恍惚又見垂髫之年與幼弟躲雨時,蘇清越偏要用雨水研墨,在回廊石柱上歪扭寫著“兄長”二字。
那時他腕力不足,墨跡轉眼便被新雨沖刷殆盡。
而今那石柱上……似乎還留著淡淡的水痕。
燭火在青瓷燈罩里搖曳,蘇清越無意識地將一縷垂落的鬢發(fā)別到耳后,指尖觸到男子特有的粗硬發(fā)質時才猛然頓住。
雨打瓦當?shù)穆曧懝~鈴聲漫進紗帳,他盯著承塵上洇開的水漬,喉間泛起女子特有的細碎嗚咽,又被生生咽成一聲嘆息。
“少爺要留盞燭火?”安然抱著鎏金燭臺轉身時,鴉青色的裋褐袖口滑落半截,露出少年人精瘦的小臂,“仔細走了困。”昏黃的光暈掠過他眉間那顆小痣,在鼻梁右側投下淡淡的影。
此刻那簇倔強的火苗仍在案頭跳動,將蘇母臨走時微顫的唇角映得分明。
蘇清越裹著云錦薄衾翻了個身,聽見自己胸腔里鼓動著不屬于這具身體的心跳——太沉了,像男子靴底碾過青石板的悶響。
蘇清越又翻了個身,錦緞窸窣聲里又聽見那聲嘆息:“蘇府已有兩棵參天樹,新苗再壯……怕是要招雷劈的。”
雨珠突然急叩窗欞,驚得燭芯爆開一朵燈花。
他猛地支起身子,中衣領口被冷汗黏在后頸,“安然!”
竹簾嘩啦掀起,少年侍從赤著腳踩過滿地月光碎銀,“要溫些梅子飲么?”他說話時總習慣性微垂著頭,后頸棘突在燭光里勾出銳利的棱角,“大少爺上月捎來的君山銀毫。”
“說說大哥。”蘇清越曲起指節(jié)敲了敲紅木榻沿,忽然意識到這個動作太像女子托腮時的嬌態(tài),忙將手掌按在膝頭。
博古架上那方積灰的端硯泛著冷光,恍若少年蘇清越無聲的控訴。
“我與他……從前可親近?”
銅漏聲里,銅漏聲里,安然摩挲著腰間玉佩的螭紋:“少爺開蒙那年,攥著大少爺?shù)囊陆强摁[了整日。兩年前大少爺外放青州,您把最珍愛的竹骨傘塞進行李,說‘見傘如見弟’,從此少爺開始疏遠大少爺。”
雨聲忽而滂沱,淹沒了尾音。
“兩年前……”他喉間發(fā)緊,指尖無意識描摹著枕上并蒂蓮紋路,“大哥赴任青州縣令。”
蘇清越盯著帳頂垂落的五色纓絡,八歲稚童的臉龐在記憶深處忽明忽暗——那個故意將墨汁潑在策論上的孩子,那個在族學里裝睡被戒尺打醒的少年,原來早把驚惶藏進了歪斜的字跡里。
棠梨居內(nèi)燭影搖紅,蘇扶玉獨坐黃花梨嵌螺鈿棋桌前,青玉棋罐中云子泠泠作響。
羊脂玉般的指尖拈著墨玉棋子,在星羅密布的檀木棋盤上落下清脆聲響,黑白二色如沙場對壘般鋪展開來。
時雨捧著鎏金手爐侍立廊柱旁,眼見自家姑娘又自落三子,終是按捺不住開口:“姑娘,今歲春闈在即,夫人席間那番話……可是要阻了小少爺?shù)氖送荆俊?
蘇扶玉指尖白子懸在半空,燭火在蝶翼般的眼睫投下暗影:“前朝禮部尚書王氏三子同朝,落得個朋黨相爭的罪名。如今相府已有父親,大哥”玉子鏗然落定,“阿弟若入翰林院,怕是要被言官參個‘蘇氏專權’的折子。”
南溪望著棋盤上漸成困局的黑龍,不由蹙起黛眉。
“錚——”蘇扶玉突然挑斷黑棋大龍,云紋廣袖掃過殘局:“丞相府嫡次子何須苦熬資歷?”月華透過茜紗窗籠住她昳麗眉眼,“若真到那日……”羊脂玉似的指尖捏碎半枚黑曜石棋子,“本姑娘便著翟衣戴九鳳冠,讓那最尊貴的人親自給阿弟授金魚袋。”
窗外棠梨簌簌而落,正巧覆在棋盤“天元”之位。
南溪與時雨同時望著滿地碎玉,忽覺今夜姑娘執(zhí)的白子,竟與鳳冠上的東珠一般瑩潤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