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你這么講，三百萬的經費要能花在哪里？”盧同摸著內袋的派克筆和自制便簽本，虛心請教。

“呵——布景不要錢嗎？菲林唔不要錢嗎？”張徹突然用煙頭指向正在調試的攝像機，暗紅色機身上還貼著“邵氏財產編號073”的標簽，“這臺用了好些年的Arriflex要二十萬。你去買一整套好萊塢最先進嘅攝影設備，少說要五十萬！”

遠處傳來“滋啦”的電流聲，吊在棚頂的鎢絲燈管忽明忽暗。盧同瞥見道具架上堆著十幾卷褪色的錦緞，最上層那匹明黃綢布似乎和明年上映的《乾隆下揚州》里龍袍同一質地。兩個場務正往木箱里碼放發霉的紙質血包，每個都印著“邵氏道具1977”的藍色戳記。

沒來由地，盧同的腦中冒出一個搞笑的詞，豬肉蓋章。

張徹又點了一根煙，煙灰簌簌落在水泥地裂縫里滋生的青苔上：“你知不知邵氏現在用的艾克發膠片幾錢尺？柯達新出的5247要貴三成！”

場務正用竹扁擔挑著兩筐褪色的黃銅酒壺，壺身“忠義堂”三個描金大字已經斑駁了。盧同指著上頭的掉漆的金字：“真金漆啊？”

“那還有假！”

“為啥不用丙烯顏料？”

“聽不懂你講啥。”

盧同發現了華點，果斷用派克筆把它記在便簽本上。

“蘇州繡娘手工刺繡，金線就要用上千米！”

——黃銅線代替金線（鋅含量需低于39%，可加入微量鈦，提高黃銅合金的延展性）

“邵氏倉庫里仲有民國時期的頭面，上次汪明荃戴的鳳冠，上面的東珠都掉色了！”

——愛迪生珍珠（劃掉），彈珠涂上白色指甲油（加云母粉）

……

“后生仔，你在記什么？”張徹吐槽這，一扭頭，見盧同的筆桿寫得飛快，好奇地湊上前查看。

然后，沉默了。

每個字都認得，為什么組合在一起就這么深奧！

“沒什么。”盧同見惠櫻紅已經換上便服站在不遠處，起身與張徹告別，嘴里還念著，“天坑專業終于派上用場了。果然，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啥天坑！”張徹耳力好，雖然盧同念叨得小聲，還是聽清了。他跟不上這小年輕的腦回路，見傅晟在練劍，揮手示意，“你去喊道具組的老畢，叫他買云母粉和白色指甲油。”

“哦！”傅晟放下剛換上新紅綢的劍，快步往道具組跑去。跑到拐角處，正巧看到盧同把維他奶的玻璃瓶插進木箱里，就打了聲招呼。

盧同揮手道別，順帶伸長脖頸環顧四周——老豆呢？

“盧生是在找盧叔嗎？”惠櫻紅留著齊肩短發，細長的眼睛透露著淡淡的疲倦，“盧叔向阿婆買了陳皮，剛剛送阿婆離開片場。”

“都不和我講一下。”悶熱的空氣中彌漫著道具的陳舊氣味和淡淡的塵土味，盧同低聲抱怨了一句，側頭看向惠櫻紅，只見她身著洗得有些發白、款式老舊的工裝襯衫，領口微微敞開，露出有些泛黃的汗漬，袖子挽到小臂處，下身搭配著一條已經褪色的黑色粗布長褲，褲腿上還沾著幾處不知是泥土還是顏料的污漬，像極了工地里的搬磚工。

盧同從沒見過這么邋遢的明星，忍不住問：“你簽公司了咩？”

“簽了邵氏。”惠櫻紅往片場大門的方向走著，四點鐘的水泥地依舊散發著滾燙。

“大公司啊！怎么沒給你發一點好看的衣裳？

“我要搵錢，沒買。”

“哦。”

盧同用粵語隨意地問著，惠櫻紅一五一十地回答了。

“你覺得甜妞呢個人點樣吖？”

“甜妞吖，好敬業的演員。拍戲的時候好認真，私下聯系了好多遍動作、表情，不怕辛苦。人也隨和，對我都不會擺架子。”惠櫻紅的嘴角泛起一抹淡淡的微笑，抬手捋了捋耳邊的碎發，竄到盧同身前，“盧生，你是不是要請她拍戲吖！”

“以后再說。”盧同結束了這個話題，他想知道的是甜妞有沒有票房號召力，而不是她敬不敬業。

在這個年代，每個港星都敬業，武打戲都是真槍實彈地上！

盧同是在六三年到港島的，沒有偷渡，走的是正規渠道。他小時候最經常看到的明星就是夏夢、鄭佩佩、簫芳芳等。葉得嫻雖然和簫芳芳同為四五花，有一座威尼斯影后，但她是和“霞玉芳虹”同期成名。

現在四五花，劇情片是簫芳芳的天下，武打片以李菁最具號召力。

港島的電視行業被電視臺壟斷，頭部女演員只有佳藝電視臺的彌雪和TVB的汪明全。等今年11月TVB的大劇《家變》播出后，汪明全就穩坐“一姐”之位。

同期花旦李司琪、黃淑怡、趙雅枝、林珍琦、歐陽霈珊等，雖然都曾入圍這幾年的《華僑晚報》十大電視明星金球獎，但和那兩位根本沒法比——如果她們真能相提并論，為什么掛歷公司最愛請那兩位？

在這個時代，拍掛歷就近似于后世拍《時尚芭莎》。

盧同對明星的影響力一直按照固定的標準——有限的資源能集中到誰的手上，誰的咖位就更大。

可惜，佳藝明年就倒閉了，臺柱子彌雪也涼了。等她重回一線，已經是85年的事了。

一鯨落，萬物生。

佳藝的鄭裕琳和毛瞬筠、魏邱樺分別成為TVB和麗的當家花旦。

雖然盧同對佳藝電視臺的關閉深感惋惜，但站在現實角度，他恨不得佳藝快點倒閉！

老豆的公司就簽了一個男星，還是十八線小糊咖，他真的太需要一批未來潛力股了！

惠櫻紅就是頂好的苗子。年輕時在劉佳良執導的動作片《長輩》中飾演女主角程帶男，憑借該片斬獲首屆金像獎影后，也是首位且唯一一位憑借武打片獲得金像獎影后的女演員。盡管后來因為邵氏電影公司停產，事業長期陷入低谷，但在千禧年后，還是憑借一部《心魔》更是屠遍各大獎項，《幸運是我》三封金像影后。《血觀音》里的棠夫人更是封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