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梧控扼嶺南要沖，處三江匯聚之所。潯江、桂江于此合流，成西江浩浩東逝。城郭依山傍水，屋宇皆隨地勢營建，高低參差，若螺蚧附殼。

每當曙色初開，江面白霧浮起，桅檣如林，自霧中刺出，櫓聲咿呀，與販夫吆喝攪在一處。碼頭青石板被草履磨得光亮，挑夫弓背肩負南海咸鹽，于跳板間往來奔忙。

昔年太尉朱儁之子朱符為交州刺史，以苛政剝民。百姓捕一條黃魚竟被索一斛稻為稅，生民苦不堪言。山越賊寇趁勢而起，攻城略地，朱符逃至海上，終葬夷賊刀下。

朝廷任命張津為新的刺史，此人為袁紹門客，連年興兵，將士厭戰。豪強區景振臂而起，提刀斬張津于轅門之下。

往后，劉表遣賴恭為交州刺史，吳巨為蒼梧郡守，二人素不相能。吳巨陰結區景，引兵逐賴恭，蒼梧城頭大旗遂易新主。

南土風云詭譎，風挾咸濕水汽，卷過碼頭斑駁木欄。區景按劍而立，望江面千帆競渡，眸光中翻涌亂世潮聲。

自漢末烽煙乍起，中原白骨盈野，嶺南亦難獨全。

朝廷命官多視嶺南為仕進之階，朱符索黃魚一斛稻，張津以兵火耗民力，哪一個不是榨盡民脂后，妄圖攜重金北上賄賂宦官、門閥？

嶺南黔首血淚，不過外官攀階之石。

區景本嶺南大族子，然在峨冠博帶的顯貴目中，直如螻蟻。若處太平之世，或只能如祖輩一般隱忍，目睹苛政而不敢言。然今江水湯湯，亂世洪流已及足踝，正是小人物掀翻天地的機緣。

朱符作亂，他尚且年幼，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躲在族老身后，看百姓被官兵拖走，血珠濺在青石板上。待張津以鬼神之說惑眾，歲歲征兵害民，他已握得動家傳的環首刀。

區景奮然出刀，斬斃張津。大漢的封疆大吏，就這么直挺挺地倒在眼前。他無數次回憶過，至今猶覺意氣激蕩。

城門前，區景刮去履底泥濘，步入廣信城，面色微著潮紅。

身旁貨郎挑著竹擔擠過，竹匾里的芋腐塊兒顫巍巍顛著，油香混著焦香撲面而來：“嶺南絕妙炒芋腐，炒芋腐，誰來嘗？”

“走炸雞——嶺南走炸雞！香酥焦嫩！”斜對角的芋餅攤前，壯漢扯著嗓子叫賣。

區景頓在街角，見老嫗方置瓦罐于炭爐，罐里的木姜子雞湯咕嘟冒泡。她抬頭見貴人駐足，笑出滿臉皺紋：“郎君可是餓了？我湯里擱了荔浦芋頭，鮮得很！”

他一路行來，觀市井繁鬧之景，直至府衙方止。書房冷冷清清，檐角銅鈴正被風扯得叮鈴作響。

吳巨伏在案前處理公文，墨筆突然停頓。一股寒芒銳氣相逼，比之當年斬張津的刀鋒更盛三分：

“數月以來，區兄神思恍惚，莫不是受了刺激？有話但說無妨，無需兜轉。”

區景神情如孤峰峙雪：“當初你不顧我的反對，收容劉琦，言其必安分守己。你拍著胸膛，跟我擔保。我一時心軟，答應了你。”

“劉琦公子溫文爾雅，何曾冒犯于你？”吳巨正色問道。

區景忽然逼近：“他在荔浦，韜光養晦，圖謀不軌！”

“你是說屯田？”吳巨忽然笑了，“百姓家里有糧，你該高興才是。”

區景掀袍坐于竹席，膝抵案沿：“嶺南的商隊北上，都需要經過劉琦設置的關卡。其私征賦稅，分文未予蒼梧。我懷疑士燮進貢的隊伍，就是他劫掠的！”

吳巨眉頭一凝：“商隊經荊州而失，何不疑劉備？無憑之事，勿謗劉琦公子！”

區景盛氣凌人，質問道：“你這么袒護劉琦，到底為了什么？莫非要效張津，與荊州開戰？”

吳巨猛然起身，義正辭嚴道：“劉備是我摯友，相交多年，我怎會北伐？以蒼梧一郡之力北伐，直如以卵擊石！”

區景聲音冷如冰錐：“聽我的，除掉劉琦，他讓我很不舒服。必須除掉他，不能留。”

吳巨拍案而起：“區兄，你以一己好惡肆意臧否，不覺得荒謬嗎？”

區景抬手，示意吳巨稍安勿躁：“留下劉琦，必致嶺南兵戈。我的直覺，向來很準，其絕非安分之輩。”

吳巨目光如炬，大聲強調：“恰恰相反！沒有劉琦，劉備早南下了！其在荔浦一日，蒼梧便安一日。。”

區景眼尾微挑：“你信不信，私鹽之利，劉琦絕對不會吐半分給你。”

吳巨面色冷肅：“呵呵，你就挑撥吧，使勁挑撥，讓嶺南亂起來。”

區景垂眸撥弄茶盞，平靜道：“你若不舍得，我來動手。留下劉琦，我寢食難安。”

吳巨憤怒：“好，你去，干掉劉琦，給劉備南下的借口。”

區景凝視著吳巨充血的眼眶，神情漠然如霜。

吳巨重重甩袖，怒喝：“嶺南亂起來，你肯定是罪魁禍首！”

區景抬了抬眼皮，淡聲道：“你以為逞口舌之利，我就不殺劉琦了嗎？”

吳巨忽而冷笑，面色陰晴不定：“你能殺刺史，你了不起。劉琦豎子，何足道哉。我一個小小郡守，又安能奈何！”

區景拂袖轉身，靴跟叩地有聲：“告辭！”

吳巨遠呼：“行事當凈，勿使吾為汝善后！”

區景大步流星，冷哼一聲：“不勞足下掛懷。”

秋風攜木樨香，掠過街巷。區景歸宅邸，侍女捧熏香絹帕候于廊下。他任其褪外袍，享靜謐辰光。

庭中燈籠次第亮起，暖黃光暈里，區景望著遠處廣信城的萬家燈火，忽覺搖動火光，像極張津喉管里涌出的血泡。

劉琦名聞遐邇，若死于嶺南，必起軒然大波。

區景明白，吳巨說的有道理。劉琦若亡，劉備必興兵復仇，縱其叔侄暌離，終血濃于水。劉備，斷難舍眼前之利。

要殺劉琦，必須借刀！

嶺南之地，為百越盤踞。烏滸之眾，本甌駱所化。郁林太守谷永曾以恩信招降烏滸十余萬，皆賜冠帶，置七縣，可見其眾。

荔浦周遭群山，為烏滸人屯駐。區景籌謀漸定，奸計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