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浦雨至，颯然蕭瑟。黃忠猛然勒韁，手筋凸暴如虬，急指道旁短亭：“公子！速入亭避雨！”

驟雨如豆，劈啪砸落，劉琦青衫已著數點。

馬玄憑軾遠眺，見官道為雨簾所織，灰蒙蒙如幕垂地，不由得唏噓：“雨勢驟急，怕是要困于亭中半日。”

劉琦淡笑，抬手拂去額前濕發，怡然道：“既如是，且沽一壺芋頭酒來。”

亭中石案旋陳陶壺，馬玄執盞呵氣，熱霧騰于雨幕，凝作薄氳，忽然感慨：“嶺南有了公子，倒是多了些妙趣。”

劉琦望亭外芭蕉為秋雨所壓，葉梢盡垂，笑意稍斂道：“哪來什么妙趣，不過是我拉著你們出來，尋一尋甘蔗、淋一場秋雨罷了。”

酒液入喉辛辣，黃忠以袖拭口，問道：“甘蔗？莫非是甜稈？”

劉琦頷首道：“嶺南黔首，多以此莖換鹽。其稈粗如兒臂，青碧似玉，削皮嚼汁，甜沁心脾。”

馬玄低頭凝視杯中酒，躊躇道：“公子，秋季真適合種甘蔗么？”

劉琦淡笑，神閑氣定道：“非最佳時也，然種之無妨。我挨家挨戶問過，嶺南地溫氣暖，近年從未降雪。森林四季蓊郁，沼澤還藏著犀牛、大象，縱值隆冬，亦生機郁郁。”

馬玄眼中灼灼，忽然想起公子剛到荔浦，也是這樣站在荒原上，指著一片洼地說要屯田。那時誰能想到，如今這里竟能長出金黃的稻穗？

“先試種千畝，給來年留種。”劉琦舉杯相邀，“待這些蔗種活了，明年便可擴大種植。”

馬玄起敬，肩膊稍弛：“我馬上辦好。”

黃忠調侃：“伯常怎的如此緊張？莫不是怕公子一口氣要種萬畝？”

“可不是么！”馬玄苦笑著搖頭，“若真種萬畝，耕牛和鐵犁怕是要累得散了架。”

劉琦啞然失笑，覺察到馬玄的糾結和矛盾：“今流民日增，須為其謀生計。人若閑散，易生事端，官府近日已處理好幾起斗毆案。”

亭外忽聞牛鈴叮咚，幾名農夫披蓑衣驅牛而過，見亭中三人，直腰致禮。

劉琦抬手答禮，見眾人褲腿沾泥，然神色舒展。較之初至嶺南時，百姓目中惶惑漸消，于生計多了幾分篤定。他問及甘蔗所在，農夫遙指一嶺。

雨勢稍緩，眾人取道而行。黃忠忽指遠處水洼：“公子快看，有野荸薺！”

劉琦循其目望去，見數莖墨綠荸薺葉于水中搖曳，側畔有野生甘蔗數叢，莖雖細，然已抽新葉。

“去折些野蔗來。”他忽然起身，踏入泥濘。

馬玄忙趨步隨其后，提醒道：“公子留意足下！”

劉琦俯身撥草，蔗葉雨珠簌簌而落：“野生之種，莖細卻堅韌，宜為種苗，唯恐口感不佳。”

黃忠撓了撓頭：“公子怎的比農夫還懂稼穡？”

劉琦直起腰，望著天邊漸散的云翳，衣擺盡濺泥漿：“稼穡之技，可惠一方百姓。”

眾人一路斬伐甘蔗，黃忠不辭勞苦，將最后一捆甘蔗搬上竹車，竹車轱轆在官道上碾出深痕。

“帶回工坊。”劉琦拂袖吩咐，黃忠即刻取麻繩固竹車，乃滿載而返。

區原縮頭縮腦迎上前，怯聲道：“使君……”

劉琦關切道：“腰傷可好些了？”

區原頸一縮，道：“少些勞碌，歇了些時日，好多了……”

話未說完，便被劉琦截斷：“正好幫我制糖。”

“制……糖？”區原瞪圓眼睛，這可是大工程，他的腰不知道能不能撐住。

黃忠挑眉，有意晃得竹車嘩嘩作響，道：“怎么？不樂意？”

區原忙不迭點頭如搗蒜：“愿！大愿！”工坊外的學徒們，掩嘴偷笑。

劉琦引眾人入工坊，泥灶鐵鍋擦得锃亮：“先用石臼搗碎甘蔗。”

黃忠揮木杵搗石臼，蔗汁迸濺，甜香四溢。

區原被濺一臉，忙以袖拭之，暗舔袖口回味，驚得眼前一亮。

劉琦繼續吩咐道：“用粗布濾汁，去渣。”

“使君，這和打漿造紙似的？”區原捏著細篾席嘟囔，動作卻不敢怠慢。

“入鍋熬煮。”劉琦繼續下一步，一氣呵成。

黃忠燃松木于灶膛，木柴噼啪。蔗汁方入鍋，熱氣便裊裊騰起：

“公子，要熬多久？某未曾熬糖，實無半分經驗！”

劉琦用木勺攪動汁液：“至可抽絲乃止。”

鍋中忽翻涌起泡，褐沫紛起。區原忙欲撇之，劉琦抬手制止：“且慢，待浮沫聚齊。”

暮色漫入工坊，鍋中汁液已成濃稠琥珀色。劉琦撤薪，以竹筷挑糖漿，絲長半尺，道：“成了！”

黃忠迫不及待地用指尖蘸了嘗，眼睛倏地亮起來：“真甜！比蜜餞還甜！”

區原湊過去舔了舔木勺，嘴角立刻咧開：“使君，真香！若能批量制糖，必當金玉滿堂！”

芋艿在蒸屜里，咕嘟作響。劉琦將蒸爛的芋泥與蔗糖混合，琥珀色的糖漿裹住乳白的芋泥，在木勺里翻卷如絮云。

區原盯著碗里的混合物，忽然一拍大腿：“使君，該給這菜取個名字！”

“就叫芋泥波波吧。”劉琦將菜肴分盛進陶碗，熱氣中雜蔗糖焦香、芋艿綿甜。

黃忠接過碗，笑容憨直：“此名有趣，聞之即心生歡喜。”

馬玄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眼睛微微瞇起。綿密的芋泥裹著砂糖顆粒，在舌尖碎成一片甜意

黃忠眼角笑意似沾糖霜，道：“來年必植甘蔗萬畝！”

馬玄聞言大笑，豁然開朗道：“萬畝怎么夠，十萬畝不算多，讓天下百姓都嘗一嘗。”

忽然，竹門被撞開。郭表汗透重衫，驚呼：“公子，找得您好辛苦！”

“何事如此慌張？”劉琦擦了擦糖漬，目掃其緊繃之容。

郭表急步近前：“烏滸大部忽遣使者至，據屬下所知，我等與烏滸素無往來。”

馬玄聞言震驚：“烏滸人性烈，是嶺南土著，勢大根深，勿輕犯之。”

郭表面色凝重：“使者似興師問罪而來，公子當慎之。”

劉琦起身拂袖：“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為漢土。烏滸人既居大漢之疆，必循大漢之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