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軍大帳

武玄沒有一丁點的猶豫，一把掀開帳簾。在他身旁的黑衣老者，也緊隨其后。

紗帳內，鎏金獸爐吐著裊裊青煙。

青煙繚繞下，數名絳紗宮女屏息跪坐在沉香木榻邊。

“王上......”

宮女們慌忙伏地行禮，卻被武王一個手勢截斷，無聲地退至幔帳兩側。

木榻上，武后深陷錦繡堆疊的衾被間。單薄的身軀，幾乎被華貴的織物吞沒。

她臉色慘白如新雪，唇色淡得近乎透明。唯有眉心一點朱砂印記艷得刺目。

身下的綾羅早已被冷汗浸透，濕漉漉地貼在腰際，勾勒出嶙峋的骨形。

而床榻之下，暗紅的血紋正沿著檀木紋理蜿蜒爬行。如活蛇般扭曲交纏，漸漸勾勒出一座詭譎大陣。

每一道紋路都在微微搏動，仿佛正在吮吸著什么不可見之物。

“王后。”武玄聲音里壓抑著興奮，“該讓我們的孩兒出世了。”

黑衣老者先是嘆息，再是低聲道：“周家圣龍已現，還請王后......做好準備。”

武后慘然一笑，三年來的委屈化作一聲哀嘆:“這一天……總算是讓我到了……三年了。

王上，你終于是想起我們的孩子了。”

她艱難抬手，“還望王上……善待我們的孩兒……”

“放心，”武玄目光灼灼，“他們是我武家的真龍真鳳，本王自會珍視。”

或許吧，武后在心中嘆息。

她本該拒絕的。

一個未曾修行的普通女子，怎配得上高高在上的武王？

可當年那個站在她面前，說要娶她的少年，眼中盛著的光太過灼熱。灼得她心口發燙，燙得她忘了身份懸殊，忘了自己是誰。

她這一生一直孤苦伶仃，從未有人愿為她遮風擋雨。所以當武玄伸出手時，她明知是深淵，卻還是義無反顧地跳了下去。

為此，三年前面對武王的請求，她無法拒絕。

她當然知道秘法會損傷元氣，折損壽元。可他的指尖摩挲著她的臉頰，聲音溫柔得像是蠱惑：“我們的孩子，會是大武有史以來最尊貴的公主與殿下……他們再不會如你這般，活得身不由己。”

前提是他們能吞噬圣龍氣運，借此化為真正的龍鳳。她同意了。

三年來她無時無刻不被秘法折磨。可心里想的卻是——若她的孩子能活得肆意快活。那她這一生，也算值得。

為此，她可以接受武玄給她帶來身不由己。武玄答應了她，會給他們的孩子自由。

盡管她知道他并不信守承諾。

但，至少他們一生下來，就會如王上所說，成為大武的公主與殿下。享受大武的一切，至少能勝過身不由己的自己。再有她的護持至少能高興、快樂的活過童年，不必如她一樣。

正因如此，哪怕王上的要求是多么的胡鬧，她也在所不惜。這樣或許就能讓他有幾分虧欠。

她活不長，比活得久更好。這也是一種要挾王上的方式。

他或許沒有愧疚，但她不愿相信。

“開始。”武玄毫無感情地開口。

黑衣老者沉默片刻，終是低聲道：“王后……得罪了。”

“起陣！”黑衣老者暴喝一聲，雙掌急速結印。

剎那間，天地源氣匯聚，營帳內的血色源紋驟然亮起。整座大陣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嗡鳴，開始急速運轉。

“啊！”

幾名宮女驚叫出聲，雙腿發軟癱坐在地。她們慌忙捂住口鼻，眼中滿是驚恐之色。

“啊！”

武后突然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整座大陣開始運轉的更加瘋狂。

只見無數血色源紋如活物般蠕動，貪婪地抽取著她體內生機。更準確地說，是在將她的精血源源不斷地輸送給腹中胎兒。

這三年來，兩個胎兒始終未能降生，完全依靠武后一身的精血維系生命。這對她而言是難以承受的重負。

此刻大陣運轉，更是讓她本就虛弱的身軀雪上加霜。武后終究只是個未曾修行的凡人。

看著武后的慘狀，黑衣老者枯瘦的手在微微發顫。武后的身軀本就油盡燈枯。此刻精血又被大陣抽取，那張蒼白如紙的面容已隱隱泛起死氣。

他不敢想象，待陣法結束。這位苦撐三年的王后，還能剩下幾分生機？

或許......

他下意識看向身旁，那里武王的神色一片漠然。老者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終究只是沉默地掐緊了手中印訣。

許久之后，隨著兩聲清越啼哭的出現。營帳頂部，頓時炸開了一道光柱。

光柱直沖云霄，將方圓百里照得如同白晝。

天穹之上，也因此變得異象紛呈：

男嬰身纏蛟蟒之氣，那蛟蟒虛影鱗甲森然，猩紅的豎瞳中似有雷霆閃動；

女嬰頭有靈雀之氣，靈雀羽翼綻放七色霞彩，每一根翎羽都流轉著玄妙之光。

顯然，兩個嬰兒也是身具氣運！

見狀，武王虎目放光，大笑出聲：“桀桀桀！我武家的真龍真鳳，終于降生了！”

他隨即轉身，吩咐道：“立即準備祭壇！也是時候……再去會會那位大周的王上了。”

“臣，謹遵王命！”

黑衣老者的目光，在王后慘白如紙的面容上停留了一瞬。枯瘦的手指，在袖中發抖。

他也在害怕。

王后此刻的遭遇，讓他不禁感同身受，心底泛起兔死狐悲的悲涼。

他望著武王遠去的背影，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悲憫。他想說些什么。或許該提醒武王，尋些天材地寶為王后調養。又或者……至少該讓武王留下只言片語的寬慰。

可最終，他只是沉默地低下頭，就如先王在世時那樣。先王責罵武王時，作為臣子的他，也未曾開口。

那時的他沉默，而今夜的他依舊沉默。

當先王從亂軍之中將他救下，當他的子孫后代因他而受封大武要職。

他便明白，有些恩情，是要用命償還的。他低頭看著自己枯瘦的雙手，指節間仿佛還殘留著當年戰場上的血痂。

那時的先王曾對他說：“武家不負忠義之人。”

可如今，他站在這里，親手為王后催動血陣，眼睜睜看著她生機流逝。

“君臣有別……”

他閉上眼，耳邊仿佛又響起先王的訓誡，威嚴而冷硬，如鐵律般刻進他的骨髓。有些界限，終究不該逾越。

可這界限，究竟是誰劃下的？是王權？是上天？還是他自己那顆早已腐朽的心？

帳外風聲嗚咽，似亡魂低泣。

作為武家的老臣，他太清楚這個家族的作風——用完即棄，從不留情。這些年來，武家那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他知曉得太多了。

老者的目光追隨著武王遠去的背影，心頭涌起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或許……待老夫壽數將盡之時，便是這些秘密隨我入土之日吧。”他在心底苦笑。

“十年？二十年？”

老者叩心自問，卻忽然覺得這念頭可笑。在這亂世之中，像他這般知曉太多秘密的人，哪有什么壽數可言？

死人才最可靠，還命于君才是他的歸宿。

“十二年……”老者指節在大腿上輕輕叩擊。

皺紋縱橫的臉上忽然浮現出一絲枯葉般的笑意。

“能見兩位殿下長成，倒也足夠了。”

十二年光陰，對修行之人而言不過彈指一揮間，卻已是他能偷來的，最奢侈的期限。

帳外風聲轉為嗚咽，卷著沙粒拍打在牛皮帳幕上。

夜風穿過營帳，吹動他灰白的鬢發。

老者最后看了眼氣息微弱的武后，終是轉身離去。背影卻已不再佝僂著，像是又年輕了十歲。

總不能真讓王上覺得他老了，不中用了。

……

幾乎在同一時刻，大周城城墻上。

秦師蒼老的身軀劇烈顫抖著。

這位忠心耿耿的老臣撲通一聲跪倒在石磚上，聲音因激動而嘶啞：“王上！殿下……殿下身負傳說中的'圣龍氣運'啊！”

“圣龍氣運億萬中無一，可與天地同輝，與日月同壽，未來必能踏入無上大境界！”

“王上，我大周的江山社稷有救了！”

“王上……”

周擎上前一步，穩穩扶住老臣顫抖的肩膀：“秦師快快請起，孤知道了。”

簡單的一句話，勝過千言萬語，秦師渾身一震。他顫抖著繼續說道，“王上，老臣方才斗膽探查，發現殿下果然如傳說中所言，天生八脈自通，甫一出生便已跨過開脈境，直達養氣！”

周擎沉默片刻，目光深邃地望向遠方。

此時，激動褪去秦師終是想起了正事，輕聲提醒道：“王上，還望您為殿下賜名。”

“就叫他周元吧。”周擎沉吟片刻，話語雖輕，卻格外堅定，“元者，始也。她必將成為大周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