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學課是下午第一節，陽光正盛，透過半掩的窗簾斜斜地灑進教室，落在周晨的課桌上，把他還沒做完的練習冊曬得發燙。

教室里很悶，風扇在頭頂吱呀吱呀地旋轉，轉不出風，只轉出一股浮躁的熱氣。

周晨看著黑板上枯燥的函數題，他盯著題目看了好幾分鐘，腦子卻像被封在了一團霧里，什么都解不出來。

他低頭，把語文作業本翻到最后一頁的空白，悄悄拔掉筆帽，開始畫畫。

起初只是下意識的一條曲線，然后是一棟熟悉的教學樓輪廓，再然后是一個站在天臺邊的少年，背著書包，面對著一大片云海。

他的筆越來越快，動作越來越輕。樓下畫了幾個小小的人影，有人奔跑，有人駐足，有風吹過長長的校道，吹動了教室前廊的旗幟和樹影。

這是他腦子里時常冒出的畫面，一個從沒存在過卻總是揮之不去的“逃跑想象”。

他太累了。

說不清是作業太多，還是夢太遠?？傊胩?。

可那一刻，他忘記了自己正坐在教室里，講臺上的數學老師還在講題，身后幾十雙眼睛都沉在自己的題海中。

直到——

老師已經走到他身邊。

他抬起頭，數學老師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把你手里的本子拿過來我看看?！?

教室安靜了三秒，然后有人小聲翻書，有人竊竊私語，但沒人敢出聲。

周晨怔了一下，還是合上語文作業本，站起來，把那本畫著圖的本子遞了上去。

老師接過來，翻開幾頁，安靜地看著。

她沒有立刻說話，只是指尖輕輕地摩挲著那一頁紙，停在那個站在天臺邊的少年身上。

“收起來。”她抬起頭，看著周晨，“上課不要干這種事情。”

老師看著他，目光沒有批評，只有一種溫和的疲憊和一點點的遺憾。

“你知道的，現在不是畫畫的時候，對吧？”

她把本子還給周晨，語氣沒有變重，只是眼神慢慢收緊了一些。

“你要不要問問自己，你是真的喜歡畫，還是，只是不想做題了？”

教室安靜到連風扇的轉動聲都能聽得見。

“我不是不允許你畫?！苯V頓了頓，像是小心地斟酌詞句，“但我希望你知道，在這個階段，放棄太容易了?！?

她沒有再說更多，回身繼續講課，只留下一句：

“我們接著看第七題，有人已經問到這個公式的變形方法……”

周晨默默坐下，指尖壓在那頁畫著的紙角上，微微顫抖。

比起被訓斥，他更怕的就是這種語氣——

不是怒火，而是那種似乎被理解了，但別人還是希望你“正常一點”的期待。

他忽然覺得很委屈，卻又說不清自己到底在委屈什么。

天邊的晚霞散得很快，像是被人用橡皮擦過了一樣，只有金紅色的光影，還留在幾扇玻璃窗上。

周晨沒去食堂，繞著教學樓后的小路走了一圈。

他手里拿著那本被退回的作業本，紙頁皺巴巴的，邊角已經卷起。那幅畫依然在。

他低頭看那張畫，原本清晰的線條被汗水弄模糊了一些。那個站在樓頂的少年，此刻在他眼里忽然變得孤單極了——像是站在天與地的縫隙中，找不到去處。

他坐在草坪邊，低頭盯著地上的石子。風吹過來，有些土味和青草味混雜，像小時候在午睡時聞過的空氣。

他忽然想起自己小學時也被老師罰站過，因為在課本背面畫了一整頁的火箭和太空人。那時候老師只是笑著說：“你以后可以去學美術?！?

可后來沒人再說這話了。

中學以后，每個人都像走在一條由分數鋪出來的窄道上，不準停步，不準回頭，不準偏航。

“你要考大學?！?

“你要考好大學。”

“如果不考好大學，你就一無所有?！?

他真的一無所有嗎？還是說，他只是想從這種“唯一答案”里找一個出口？

他也不知道。

“你在這兒啊。”

一個輕輕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他轉過頭，是孟歡。

她沒像往常那樣坐在座位上默默地寫卷子，而是走到了這里。

“怎么了嗎?！敝艹柯曇粲悬c啞。

孟歡沒有說什么，只是靠著墻站了一會兒。風從窗臺邊吹進來，吹得她校服的下擺輕輕晃動。

“你畫得很好?！彼f，“我是真的覺得。”

這句話沒有多余修飾，也沒有刻意溫柔，卻像一顆石子輕輕落在了心湖中。

周晨沒有回答，只是點了點頭。

他忽然覺得，有人看見他畫的東西，也許不是一件糟糕的事。

那天晚上的寢室特別熱，風扇吹不動空氣，趙翊光著膀子坐在床上哼歌，劉亮看著mp3，許文在看物理題。

周晨爬上床，從書包最底層翻出一本舊草稿本，翻到一頁干凈的地方，重新畫起那個場景。

這一次，那個站在天臺上的少年，背后多了一片流動的云。

而在云的盡頭，有一盞亮著燈的教室。

他把那盞燈畫得特別亮，像是故意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