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暮,祠廟的大殿中顯出昏暗。大賢良師張角坐在上首,看著兩名親傳弟子伏跪在地,其余五名弟子神色各異,仿佛隱隱分成了兩邊。
“太平正道,勸善求活…”
張角輕嘆一聲,念了句《太平經文》,從草席上站起。他沒有管伏跪的二弟子唐周、六弟子伍登,而是慢悠悠的點燃兩根松明,隨手插在眾弟子圍成的圓中。
若是有熟悉太極的人一看,便能發現這兩根松明,恰好插在太極兩儀的魚眼上。而那搖曳的火光映在眾弟子臉上,也顯出忽明忽暗,黑白交織的變幻來,就像追逐的太極魚。
“太極者,道也;一生二,謂之陰陽;陰陽錯行,萬事乃生?!?
念完這一句,張角終于抬起頭,注視著眾弟子的臉龐。他神情溫和,先看向大弟子馬元義。
“元義,伍登希望先治眼前的百姓,唐周想要優先豪族與富戶。你是大師兄,對這藥材的處理,你又怎么看?”
“??!師父…我…”
面對這一問,大師兄馬元義的臉上,顯出掙扎的矛盾。兩位師弟都同時抬頭,用期盼的目光注視著他。片刻遲疑,他微微低頭,輕聲道。
“師父!兩位師弟之所以爭執,都是因為我帶回的藥材不夠。我明日就帶著門徒出去,再募一批緊缺的藥材回來!…”
“噢!募集藥材,確實是源頭之水,可解燃眉之急?!?
張角輕輕頷首,臉上看不出悲喜。三弟子不在,他只是再次移動目光,看向小吏出身的四弟子潘靖之,溫聲道。
“靖之,你怎么看?”
潘靖之行了一禮,顯得胸有成竹,自信開口。
“黃天在上!我太平道治病救人,只論誠心,不看出身。無論豪族富戶、黔首百姓,只要愿為我太平道竭誠奉獻,就該得救!所以,靖之以為,當以虔信篩選,看奉獻程度,再以此為標準施藥救治!”
“哦?以虔信為準繩,確也是道門之法。漢中五斗米道,行的便是這條路。我仔細看過,是能傳承久遠的樣子…”
張角再次點頭,又看向巫祝出身的五弟子謝初,還是同樣發問。
“謝初,你有什么想法?”
“賢師,初以為…藥材并非不夠,而是落入大戶富戶之手。他們又無良醫,囤積那么多,不過白白空費…上天有濟生勸善之德,我等可行‘巫蠱鬼神之術’,恐嚇勸導他們,讓他們捐出藥材,再返還一份救治的符藥。而多余的藥材,便可救助百姓,如此兩難自解!…”
聽到五弟子的回答,張角默然片刻,既不點頭,也不搖頭。數息后,他輕聲一嘆,鄭重教道。
“謝初,你道心常明,初心本善。然車既行,輒改轍。善惡之機,系于一念。陰陽之道,或升或沉。移瞬之間,人莫能覺…”
“你若行此道,那就需時刻自省,看好車子的轍。否則,陰陽變化,從善到惡,不過一念之間!”
聽到張角的話,謝初臉上一白。他思量片刻,恭敬的低下頭,行禮回應。
“是!謹遵師父教誨!…”
“嗯。”
張角應了一聲,又看向七弟子高道奴。他臉上露出些笑意,問道。
“道奴,你呢?可曾想到什么?”
“師父!我贊同六師兄伍登的想法!我覺得救人是第一位的。太平善道,自然是救人越多越好!至于藥材不夠,那就想辦法去弄!…我可以帶著門徒們,去找那些富戶‘借’!或者,也可以讓痊愈的百姓,去山里采集,再送過來!”
“嗯。向善之道,救人為先。牢執一念,不易其心。道奴,你雖然不通文墨,但心思純粹。做事雖然還有不足,但求道卻是夠了?!?
張角笑著點評了兩句,終于看向最小的八弟子張承負。他眼神溫潤,飽含著某種關切的審視,平聲問道。
“承負,你呢?你有什么想法?你入道不久,若有困惑,都可以說出來!…”
聽到師父的問話,張承負抿著嘴,沉默思量。在這一問一答中,這些師兄們的立場與選擇、性格和偏向,就都展現無疑。而他的立場是什么,他的選擇又是什么呢?
剎那間,許許多多的想法,在他的腦海中閃過,都帶著山巒的沉重,還有火光的閃亮。但這些念頭到了嘴邊,卻少了許多,都沉作他胸口無聲的激蕩。數息后,他輕聲開口,滿是堅定的力量。
“師父,各位師兄!我確實有些困惑…前些日子,有個趙老漢病重。弟子想要救他,他卻死在我懷里。我喂他符水,他早已看出,這符水只是安慰。但他卻依然感激太平道,感激‘仙師們’。而在他臨死前,最恐懼的事,竟然是擔心死后的黃天樂土里,會有官府和豪強!…”
“朝廷無道,肉食者鄙。余糧盡在官府世家豪強之手,如巨鹿沮氏,清河崔氏。世家的莊園里藏滿了糧食,卻不見絲毫賑災,反而坐等小民死盡,好兼并田地。這些士族鄙薄我等,更鄙薄這田間的小民…而底層的百姓,哪怕知道符水無用,卻依然真心信任我們!因為只有我們,才會把他們放在心上,把他們當成是人!人心皆是肉長。百姓其實知道,誰真心對他們好…”
“黃天在上!既然百姓能依靠的,只有我太平道。那我太平道能依靠的,又是誰呢?太平經說,太平正道,善萬民,盡人事,使心無悔。那這太平之道的路上,誰會與我們站在一起?道德經說,天道像是張弓射箭,損有余以奉不足。那這黃天之道,這一支均平世道的利箭,該射的又究竟是誰?!…”
這一刻,張承負目光灼灼,挺直了脊梁。他看向各位師兄,再向上首的張角稽首一禮,肅聲道。
“師父!弟子入門最遲,對太平之道,常常疑惑不解,難懂經中真義。但弟子總覺得,只要知道,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就知道前路該是何等模樣。知道該去救那些人,如何去救了!…”
“...”
大殿中片刻安靜,松明的火光忽閃忽閃,就像眾人變化的眼神。上首的三位師兄都蹙起眉頭,這隱隱指向士族的斥責,讓他們都感到不安。
這并不是說,他們的屁股,已經坐在了士族的位置上。而是他們知曉士族豪強的力量,知道這大漢的天下,究竟是誰在做主!
至于下首的三位師兄,則面露思量,有的想明白了,有的想不明白。伍登師兄擦了擦眼睛,想到了賑濟中,所見的那些死去的百姓,嘆息道。
“黃天正道…百姓才是我們同道!”
這一刻,上首的大賢良師張角,默然不語。在坐的眾人里,也只有他這個師父,聽出了這個小弟子話中真正的含義。這個弟子看似溫和有禮,卻是最為堅定,殺氣最重的一個。難道,這就是失魂附魂,所帶來的非常之機現,劫難中藏有的天數嗎?…
“天之道,其猶張弓與?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余者損之,不足者補之…黃天之道,確實是損有余而補不足的!然而,道經又言,圣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
在一眾弟子面前,張角搖了搖頭。他看著張承負的眼睛,用斥責的口吻說道。
“承負,行太平之道,要‘實民所需、實民之腹、強民之骨”,而非‘壯虛浮之心,強不實之志’!…”
“黃天不聽空語,太平不應虛聲。世道艱難,你這樣空言易失,行道難全。言之不行,猶妄念天命,是犯道也!故我等入道之人,必須慎言、慎誓、慎行!”
聽到這一番訓斥的話,看著張角的眼睛,張承負心中一動。他恭敬伏跪在席上,乖順的認錯道。
“是!弟子愚鈍,常常胡亂思量,才會說這些空話…這大概就是空言無補,動則必驗。善言不如善行,徒言不如一踐…”
“嗯…”
張角垂下眼睛,似乎并沒聽到小弟子的話。他只是轉過頭,對大弟子馬元義說。
“元義,你是大師兄。晚飯的時辰到了,你去取八份麥飯來,給每個師弟都發一份?!?
“是!師父!”
馬元義松了口氣,起身離開。張角又看向跪著的二弟子唐周、六弟子伍登,安撫道。
“你們也都起來吧!伍登說的沒錯,唐周也是務實。這批藥材的分配,就七成加入符水,用在廟外的災民身上。三成制成符藥,去向各縣的富戶布施募捐…這兩件事,既然是你們兩提的,那也就由你們兩人各自負責去做吧!…”
“是!謹遵師父教誨!…”
“...哎!弟子遵命!”
唐周與伍登對視一眼,互相錯開目光,這才直起了身。這時候,馬元義已經帶著麥飯回來了,給每人都發了一個陶碗。包括上首的張角,也都是一樣的伙食。
這些陶碗中,只盛滿了蒸熟的碎麥,再加了一勺豆豉,兩片菘菜。這就是這個時代,平民們日常的食物,甚至已經頗為豐盛了。
“黃天在上!愿太平!”
“愿太平!”
眾弟子齊齊念誦一聲,就低頭默默咀嚼起來。所謂麥飯,自然與磨出的面粉不同,是帶著麥仁和碎殼的。而用大甑蒸熟后,這些硬邦邦的碎殼,就稍稍變軟,能夠咀嚼咽下。這一碗麥飯雖然粗糲難咽,卻遠比面食更為飽腹,更為節省糧食。
此時只有那些世家大族,才會用石磨把麥子磨成面粉,然后做成各種各樣的面食。而在這磨麥做面的過程中,不僅需要大量的人力,需要少見的石磨,需要更多的柴火,還會損耗兩三成的谷粒谷殼。
在這種大災大疫的時代,連口吃的都求不得,又有哪戶好人家,舍得把麥子磨成面?窮苦貧民一輩子,吃的就是麥飯、粟飯和豆羹。他們甚至不知道,什么是面?
“太平太平,百姓能吃飽,人人能活命,就是太平?!?
眾弟子吃完,馬元義把陶碗收好,換了兩根松明。殿外已經是一片黑暗,而風中隱約吹來的,是災民們的哀聲,是時刻發生的生離死別。
聽到這聲音,張角又嘆了口氣,額頭的皺紋彎了彎,沉聲對眾弟子道。
“黃天在上!我太平道的宗旨,就是求善。你們剛才每個人的回答,都沒有錯,都是遵循著善道。只是,你們眼中所見的善,各有不同,忽遠忽近,有高有低,也惠及著不同的人!…”
“這就像不同的車轍與車輪。但只要你們沿著善的道路向前,就始終是我的弟子,是我太平道的門人!…”
說完這一番安撫彌合的話,大賢良師的臉上,也顯出深深的疲憊。他終于又看向小弟子張承負,看著那張清秀又嚴肅的少年臉龐,伸手親近地觸了觸對方額頭,這才問道。
“承負,你說的也沒錯。善言不如善行,徒言不如一踐…你跟著我身邊,有多久了?”
“回稟師父!我是光和二年,在巨鹿縣入的門…跟著師父身邊,學習巫、道、醫術,做些賑濟救治,已經有三年了!”
“嗯,三年了!你跟了我這么久,也確實該負責些庶務了!”
張角點點頭,看了眾弟子一眼,繼續問道。
“承負,那你想要跟哪一位師兄,去學著做些事?又或者,你有什么自己想做的嗎?…”
聞言,張承負深吸口氣,克制著心中的激動。他在大賢良師身邊,耐心等待了這么久,終于等到了獨立做事的機會!這一刻,他整個人都沉肅起來,像是繃緊的弓弦,用力伏地行禮道。
“師父!弟子在營中賑濟,看到許多孤兒孩童。他們只要稍稍長成,就能做些實務,入我太平道門下。而若是放任他們,恐怕他們許多會饑寒病餓而死。剩下能活下來的,也只能投入世家大族、豪強富戶,成為他們的奴仆…”
“所以,弟子斗膽請求!收納這些孤童,建一支童子的隊伍…弟子愿帶領他們,盡我所能,教導他們向善!…”
“收納孤童,童子隊?”
聽到這一句請求,張角眉頭微揚,深深看了小弟子一眼。然后,他輕輕頷首,當著眾弟子的面,答應道。
“黃天在上!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