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在鄉間怎么做,才能取代世家士族?
- 漢末太平道
- 揮劍斬云夢
- 4762字
- 2025-05-05 14:34:10
七月流火,適合觀星。張承負爬上了七丈高的老柏樹,盤坐在樹頂,看著心宿二的大火星從東方升起,再逐漸西沉,像是劃過星漢銀河的流火。
微香的柏樹上,蟬鳴溫和平淡。微亮的夜空里,有許多鳥影徘徊。而微涼的夜風,從北方的幽州吹來,讓夏末的夜晚格外舒適。童子的聲音,就從樹底下喊來,半是好奇,半是向往。
“張師,你怎么爬的這么高?你看到了什么?”
“為師在夜觀星象。”
“張師,那你看出什么來了嗎?”
“銀河很亮,好像天街。繁星很多,多如燈火。它們比一千八百年后,要亮多了…”
“啊?張師,一千八百年,那是多久啊?”
“是很久很久。是我們見不到的,很久以后…”
樹頂的聲音安靜了片刻,再響起時,已是窸窸窣窣的樹葉聲。樹頂的蟬鳴終于再次響起,樹下已經多了個健壯的束發身影。
星漢在這一刻遠去,被樹梢的柏葉遮擋。而童子們的臉龐近在眼前,這才是他今生的責任,這一輩子的道。
“七月流火,夏令將盡,秋天快要來了。”
張承負眨了眨眼睛,摸了摸幾個童子的腦袋,笑著道。
“這一個多月種豆,豆苗都冒了出來,算是有了些成果。你們計算田畝的術算,也掌握的差不多了。我想著…咳,為師想著,做些更有意義的事,也教你們一些更有用的術算!…”
“啊?還要學術算啊?…張師,我們能不能再多種些地?我一算東西就頭疼…”
“就是,就是!俺也一樣!”
張玄力苦著臉,張元魄也連忙點頭。這兩個半大小子吃的多,干的也多,力氣很大,明顯比其他孩子壯上一截,是兩個武將的苗子。
當然,比起大他們兩歲的“張師”來說,這兩個孩子的力氣,又算不上多大了。只不過,“張師”不愛顯露自己的力氣,反而常常一副先生的打扮。大概“張師”就像他故事里講的“夫子”一樣,“既擅長以德服人,也略懂些拳腳”。
“為師教你們的,都是為了‘太平’,而真正有用的東西。你們學會了,就可以教給更多的人,讓更多的人加入到黃天之道中。一個人的力量總是弱小的,就像星星的火苗。而一群人的力量,就是火苗燃成一片,才能燎原大地,為后世開太平!…”
張承負循循善誘,一邊溫和笑著,一邊撿起兩斤重的樹枝教鞭。看到這“親切”的教鞭,張玄力與張元魄立刻一個哆嗦,小雞啄米般應道。
“張師,你教!我們學!…”
“嗯。你們已經學過了乘法和面積,我得再教你們除法和體積。而種地的學問,除了種地本身,還有一個最關鍵的…就是‘等一場雨’…”
說到這,張承負仰頭望了會星象,想要看出什么時候能下雨。可惜,他沒有占卜的本領,只是從北方南下的風中,嗅到了一絲水氣的味道。于是,他轉過頭,背著雙手,看著圍成一圈的童子們,微微昂首問道。
“為師夜觀星象…明年可能是旱災,后年也可能是旱災。旱災,就是雨少,一年的下雨不夠,在谷物最需要水的時候沒水。只要一個多月沒水,谷子死了,全年的收成就立刻完了!…那么,有什么辦法,能對抗旱災呢?…”
周圍的童子們皺著小臉,努力思索。張生童想了想,第一個開口,接著就是機靈的張守存。
“張師,我們可以挖井!”
“對!挖井能夠出水!”
聞言,張承負先是點點頭,又搖頭道。
“挖井是個辦法。但村里的井,只有三丈深(6.93米)。沒人會挖超過三丈的深井,挖了也不一定出水…而等大旱的時候,這淺井的水很容易干涸。并且,對于這上千畝田的灌溉,幾口井、十幾口井,都是杯水車薪…再想想,還有什么辦法!”
“張師!我想到了…我們可以存水!”
張承負有些驚訝。他聞聲望去,只看到神情憨厚的張止明,正比劃著手指說道。
“我們可以,弄個大一點的水塘,存很多很多的水!”
“我也是這么想的!挖一個大澤…就像我家邊上的巨鹿澤一樣!今年旱著的時候,我爹娘走十幾里,去巨鹿澤挑水,回來澆麥地…只是路太遠了,最后水不夠,麥子還是都死了,爹娘也染了疫…”
張愿樸睜大了眼睛,話說了一半,又說不下去了。張承負抿了抿嘴,摸了摸他的腦袋,環顧所有人,開口道。
“止明和愿樸,外拙內秀,說出了唯一的辦法。要對抗旱災,沒有任何取巧的法子,也指望不上天上的神靈…唯一的辦法,就是聚起足夠的人、花下大力氣,修出大水塘來…修出坡塘!…”
“只有修出存水的坡塘,在有雨的時候,盡可能的收集雨水,河水多的時候,盡可能收集河水…才能在谷子最需要灌溉的時候,挑出水來灌溉它們!…”
“這就是天之道,損有余以補不足。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而種地的事,既討不了巧,也不能心存僥幸。”
“那么,若是為了一年的旱災提前準備,確保這一千畝種下的豆田有足夠的灌溉,能夠支撐到收獲…我們又該如何實際去挖蓄水的坡塘?先不提建在哪里、怎么建,我只有一個術算的問題:它的尺寸應該是多大?…”
這一問,明顯有些超綱。童子們苦思冥想,卻根本沒有相關的數字經驗,連瞎猜都猜不出一個數來。
張承負背著手,嘴角揚起,他很喜歡看童子們思考的樣子。這一刻,他體會到了當老師教導學生的快樂。他提出這些問題,其實并不是要聽的一個準確的答案,而是僅僅為了讓“弟子們”思考而已。
“很好!不要急,把目標記在心里,也把問題記在心里。然后,我們等下雨…”
夏盡秋來,下雨的時候很快到了。幽州南下的寒冷空氣,與青州北上的溫暖氣流交匯,終于給冀州帶來了許久未見的一場大雨。
“下大雨嘍!終于下大雨嘍!”
“這場雨好!雨水足,比之前那幾滴眼淚多多了!”
“都是黃天庇佑!”
“對!黃天在上,是大賢良師施法!…”
農戶門欣喜的喊聲,回響在莊子內外。許多虔誠的信徒,就在雨中,跪著祝禱起“黃天”來。
張承負沒有祈禱,而是讓童子們擺了幾個空的陶罐,放置在雨中的田野里。然后,他就帶著童子們蹲在窩棚與茅屋的門口,靜靜看著雨中的豆苗。
“久旱雷鳴雨欲傾,豆苗苦等望天庭。裂土微根抽嫩翠,甘霖一灑死回生。
黃天垂念憐赤子,太平不遠在田耕。一飯千辛終有報,農人拱手謝蒼冥…”
張承負摸著下巴的絨毛,念出一首無題的七言。但他重新咀嚼,又覺得這首詩不好。望“天庭”?天庭又如何能靠得住呢?要有水灌溉,還是得看“人間”,看農人自己,看興建的水利工程!
“種地一事,首先是種地,接著就是水利。種地必須要求穩,決不能出岔子。關鍵時候少了一份水,十份的收成都得完蛋!水利工程,就是那份存下的保障,是老天出岔子的時候,唯一能挽救回來的辦法!而能救下糧食,就是真正的民心所向!”
張承負如此對“弟子們”說到。而等一場酣暢淋漓的大雨過去,他把童子們的隊長都派出去,測量陶罐中的降雨深度。
要教這么多孩子,他一個人肯定是教不完的。他只能抓十人小隊中推舉出來,學的最快的隊長們。然后,再讓這些隊長回去,教隊里的其他孩童。這也是最初的組織分層,分出隊長與隊員。
“張師,這次的降雨深度,是2寸(46毫米)!”
“張師,我們測出來是2寸1!”
“這里是1寸9!…”
“很好!你們先把每個罐子的深度都記下。然后,所有的深度加在一起,再除以罐子的數量。這就叫求均值,用除法求…”
哪怕是童子中聰明的隊長們,也花了整整大半天,來跟著張承負,學著計算最簡單的1位“除法”。而后,他們得出了2寸的降雨數據。這個時候,張承負又循循善誘,給了他們新的啟發問題。
“好了!你們知道了這一次降雨的深度是多少!那么,我們種下的豆子,在沒有人力灌溉的情形下,究竟需要多少降雨深度,才能長成呢?像是今天這樣的降雨,得有多少次,才能足夠豆子成熟?…”
“這個問題,你們肯定沒有足夠的經驗,也憑空想不出來。但你們可以去問莊子里的農戶!問那些種了二十年、三十年地的老農!我給你們兩天時間,每個小組問出答案。然后,計算出一季豆子成熟,所需要的降雨深度!”
“而只要估計出這個數據,那儲水的坡塘,究竟要修多大多深,才能滿足一千畝豆田兩年旱災的用水…這個我們最初要解決的問題,就能夠立刻計算出來了!…”
看著有些緊張、茫然又躍躍欲試的童子們,張承負的臉上浮現出發自內心的笑意。他的心里,早就有了個降水深度的答案。
但他更希望,能從童子們的口中,聽到他們計算的結果。他更希望,看到這一組組的童子們,去和農戶們交流、請教,然后自己去解決一個問題!
“畢竟,師父說的沒錯…要想用你們取代世家士族,經史子集都是不可能比過的,只能靠種地啊!而種田地、修水利,提高農業生產,把切切實實的糧食擺在眼前…便是組織平民百姓,凝聚郡縣人心,那條最為樸實艱難,卻又最為光明正大的黃天大道!”
張承負坐在樹下,臉上含笑,心神飄向遠方。在這天下紛亂的前夕,他沒有追逐著那些豪杰名將,追逐著那些英雄人物。他只是踏踏實實的,帶著一群親手教導的童子,去田間種豆子、去計劃著修坡塘。這一刻,他終于觸摸到了天下的根本,體悟到師父張角教導他的話,還有那些后世的教誨。
“天下之事,難就難在種地!只有種地,才能養民…若無生息的本事,就妄行殺伐的天道,只會德行有虧,道不能久...去吧!好好種地去吧!…”
天地是萬物的旅舍,光陰是古往今來的過客。這“過客”在張承負的心里,翻來覆去,流轉了一千八百載。而天地的“旅舍”中,太陽慢慢悠悠,才升落了兩次。
兩天后,各童子隊的隊長們,終于帶著答案來找他。他們有的忐忑不安、有的對著答案、有的抓耳撓腮、有的抿嘴還在想。
“張師!這豆子從種下到長成,需要的降水,好像是2尺?(461mm)”
“啊?為啥我們得到的結果,是1尺?(231mm)”
“老農說了,七八次這樣的降雨就行,應該是1尺半!(346mm)”
各種答案爭論不下,最后一雙雙眼睛,都看向了張承負。他垂下眼睛,和心里估計的350mm降雨量對應了一下,看了眼答案最接近的張生童與張守存。
這兩個孩子,眼下看起來,確實術算學的最好,是潛在的文吏苗子。
“為師也不知道答案。因為我沒有親自測算過。”
然而,當張承負開口,他卻笑著回答,表示自己也不知道。隨后,他神情一肅,看著眾童子的臉龐,認真道。
“黃天在上!要有真正可靠的答案,非得把豆子種上一季,測出每一次降雨的總和才行!這是你們未來要做的一項任務,也是你們以后帶隊種地時,必須知曉、牢記的一個符數,豆子的需水量!”
“而除了豆子,還要測算的,有小麥、粟米、黍米,以及南方的稻米,這些各種農作物的需水量。對于降雨,也要保持記錄…”
“至于眼下,我們就按照最大的一個數字,2尺降水,來進行最為穩妥的準備!一千畝豆田,生長的四、五個月,需要2尺降水。按最糟糕的情況,那就是這四、五個月,一滴降雨都沒有,全需要蓄水的坡塘供應!”
“如此計算下來,一千畝的面積,2尺的降水,所需要的水…我們要建一個2丈(4.62米)深的蓄水坡塘,而這塘的面積,就是一百畝!”
說到這,張承負深吸口氣,縱身兩步,攀到一顆最高的大石上。然后,他站在高處,環顧著、看著每一個童子的臉龐。這一刻,他一字一句的沉聲開口,講述著他千思萬想后,太平道未來真正的“發展道路”!
無論此時此刻,這些童子能否聽懂,這就是真正的“黃天大道”,跨越數不盡的時光。
“記住我說的話,‘千頃之田,必有百頃之坡,而兩丈深最好’!記住這個10田1坡的比例,也記住這2丈的深度!這2丈的深度,對修建技術的要求不高,圍攏的堤壩也比較容易修建,不會輕易垮塌…這就是縣里鄉里、村里莊里,最迫切需要的小型坡塘、小型水利工程的規模!”
“無論是冀州還是并州、幽州…所有的鄉間村莊,都需要這樣的小型坡塘,來應對旱災與洪澇!只要有這樣一個坡塘修建起來,哪怕遇到大災大旱的時節,鄉民們也能保證種出豆子,保證活下去!而只要我們太平道,能在一個鄉里村里,動員百姓信徒,修出這樣一個小型的坡塘,主持好水源的分配!…”
“那么,黃天在上!從此以后,這個鄉間的村莊,數百口、上千口百姓的人心,就會徹底倒向我們…他們會從士族壓榨的佃戶,朝廷統治的蟻民,變成為自愿戴上黃巾的太平信徒!這就是我們太平道的道,生民之道!…”
七月的流火升起東方,巨鹿的村莊中響起黃天的呼喚。大石上,張承負的眼中閃動星火,當著所有童子的面,給自己戴上了黃巾。而后,他目光灼灼,自信笑道。
“來吧!下一步,我們好好勘察下莊子的地形…和村莊中的農戶信徒一起,我們一起修出第一個坡塘來,擋住明年的旱災!…”
“愿太平!…”
“愿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