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保公司有將近五萬方的物業,還是三個獨棟,分布在五十年前最繁華的商業中心,當年靠吃租都能供兩百多號人吃喝拉撒,是無數人擠破頭想要進的單位,如今時光飛逝,繁華不再,租賃行業早已被列為夕陽產業,一派窘迫、潦倒。
“老駱,吃早飯了嗎?我多帶了一份豆漿油條。”
商管員姜奇永遠都是公司第一個上班的,厚重的黑框眼鏡下是一個友善的笑容,襯得他干瘦的臉上有了幾分光彩。
駱至遠毫不客氣地接了過來,他每逢周一必遲到,哪里還有功夫吃早餐,姜奇正是算準了這點,每周一都心照不宣地給他帶早餐。
“老姜,大家都是同事,你可不能搞厚此薄彼這一套呀。”
跟在駱至遠后面進入公司大門的電工廖大荃陰陽了一句,順手將剛買的一碗米粉放到了辦公桌上。
駱至遠聞了聞,是酸辣雞雜口味的。
“哪能呀,但你不是有糖尿病嗎,精細米面類的少吃一些,多補充蛋白質,整點粗糧也不錯,像玉米、紅薯之類。”
姜奇說著像變戲法似的從兜里掏出了一個茶葉蛋,總算堵住了廖大荃的嘴。
要是在三十年前,姜奇這般七竅玲瓏心的人最容易受到領導的青睞和同事的認可,一路升遷不在話下,但如今公司負責人已換成了智能AI,他的本事也是好花繡給瞎子看,無人領情。
廖大荃一邊吸溜吃著米粉,一邊打開老式電腦查看昨天夜里的回傳數據,他主要是通過數據對比來判斷AI員工的工作狀態,查看工作量不達標的AI員工的充電設備是否運行正常,如果不正常則需及時進行處理。
這是他長年工作下來總結的一條捷徑,賊好用,比一個個檢查快多了。
“你們過來瞧瞧,智機玖號傳到系統里的數據好像有點不太正常。”
廖大荃天生嗓門大,吼一嗓子隔一條街都能聽到,駱至遠和姜奇忍不住好奇湊過去看,然后不約而同皺起了眉頭。
屏幕上顯示的數據曲線就像是人類的心電圖一樣起伏不定,而且在某個時間段還出現了象征警示的紅色驚嘆號,這十分不尋常,說明智機玖號在巡邏的過程中捕捉到了他無法轉化為數據的信息,并對他的思維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干擾。
按照巡邏時間推測,當時智機玖號已經巡邏過了吉云康養中心、南天商業廣場,剛好巡邏到匯樂綜合大樓,一棟已經空置了上十年的老舊建筑。
“瞎琢磨啥,把智機玖號叫過來問問不就行了?”
駱至遠打開傳呼設備,輸入了智機玖號的編號,畢竟大家都是“同事”,日溝通交流一下工作實在是太正常了。
不愧是人工智能,沒有半分拖延,一分鐘不到,智機玖號就過來了,連同與他形影不離的球形機器人小笨。
這個智商設定差了一截的球形機器人,居然一上來就給出了他們想要的答案。
“故障信號,見鬼了;故障信號,見鬼了……”
智機玖號見它開始人來瘋,一個巴掌扇過去,將它調為了靜音模式。
“智機玖號,它說的是真的嗎?你說說看昨天晚上遇到了什么異常情況?”
“在巡查時發現有人影在頂樓,走至四樓時頂樓的人躍下,但在一樓沒有見到傷亡之人,如此循環往復了三遍。”
再陰森的鬼故事,從機器人的口中說出來,就變成了客觀敘述,完全沒有氛圍感,甚至不能讓人產生絲毫害怕的心理。
駱至遠一聽就知道問題大概出在哪里了,但他并沒有露半點聲色,而是拍了拍智機玖號的肩膀,問他是否已經匯報上面。
按照公司的安全規則管理制度,重大異常需要即時上報,然后智能安全管理系統會根據上報的異常情況判定風險等級,并采取相應的應對措施。
“已經上報了,二級警報。”
智機玖號剛回答完就收到了上級呼叫的信號,他禮貌告辭一聲后,就帶著小笨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與AI員工共事,至少有一個好處,他會盡可能給你提供真實有效的信息,而非像之前的老同事那樣,不但打太極技術高超,偶爾還要甩個鍋、挖個坑。
“老駱,你怎么看?”
姜奇下意識將目光投向曾被稱為營保公司智多星的駱至遠,他一向擅長從復雜情境中識別到重要信息并迅速做出判斷。
“可能是因為有人想要證明,AI員工并不是那么全能,且等著吧,應該還會有下一步動作。”
駱至遠點到為止,一方面他沒有將廖大荃當做自己人,另一方面自己也僅是推斷,不能將推斷當做事實,有些話,還是說一半留一半為好。
“你個老駱,說話老是神秘兮兮的,快滾去干你們的活,別妨礙我工作。”
廖大荃被他們繞得一頭霧水,有點不耐煩,開始揮手趕人了。
臨近月末,駱至遠手頭的工作并不多,于是便打算跟著姜奇一起去巡場。
他在操作臺輸入今日的工作內容:持續推進招商工作,順便檢查AI員工的工作狀況,提出相關改善建議,然后發送給自己的頂頭上司——智機零號。得到一個“通過”的回執后,駱至遠給姜奇使了一個眼色,兩人一起出了門。
他們先去了吉云康養中心,這是一棟四層建筑,單層面積超過兩千平,一層與二層住著老人,三層是公共活動區,四層是AI員工的充電休息區,這里住著將近六十位老人,絕大多數是營保公司的退休職工,還有一些員工家屬,他們入住能夠享受較多折扣的優惠政策。
“全智能自動化的養老機構就是不一樣,一切都井然有序,要是我老了能夠住進來,就心滿意足嘍。”
姜奇很滿意自己視線范圍內所看到的場景:可折疊機器人用輪椅推著老人在院中散步,保姆機器人細致地給無法自理的老人喂湯喂飯,娛樂機器人在給老人表演節目,幫他們消磨時間……
機器人最大的優點,就是照顧老人時不會產生負面情緒,一切按照指令行事,至少不會有虐待老人的事情發生。
同行的駱至遠卻皺起了眉頭,整個康養中心安靜而詭異,機器人按照程序安排老人們的吃飯、睡覺、穿衣、吃藥、療養、娛樂,還能提前預估他們的需求,似乎挑不出毛病,相比人類而言,更加科學與細致。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這些老人像是流水線上的產品一般,他們的神情呆滯且淡漠,只是完全配合機器人的擺布而已,就連笑容,都顯得很標準化。
“看完就走吧,我不想在這里多呆。”
一想到若干年后自己或許也會成為其中的一員,駱至遠心中的情緒頓時變得十分復雜,甚至有些抗拒。
老實說,這并不是他所期待的養老生活。
匯樂綜合大樓至今空置,荒草叢生,無人問津,他們兩人沒有去的必要性,姜奇也是自動忽略了這個行程,直接驅車去了南天商業廣場。
一個將近三萬方的的街區商業,曾經繁華時期也是車水馬龍,但如今,隨著商業日益凋敝,實體消費越來越不行,早已不復當年光景。
南天商業廣場的經營業態經過了三年一輪的數次洗牌后,各類機器人的體驗展示中心及配套商業又占到了一半,與餐飲、娛樂相關的業態被壓縮在一個角落內,以凌霄街為中心,冷清又寥落地矗立其中,如殘缺的一角在勉力支撐。
姜奇將經營的店鋪全部清點了一遍,還走進每一家店鋪跟店長寒暄幾句,甚至有些代理店長是AI智能,他也會通過它向其背后的老板進行問候,今日的開店率還算不錯,有八家是關門狀態,不知道是暫停營業還是徹底閉店。
“你工作這么認真負責,可真讓我自愧不如。”駱至遠由衷說道。
“本職工作而已,這些商業可是維持我們收入的根基,可要保住呀。”
姜奇說得很是坦然大氣,但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
駱至遠放眼望去,人類工作人員都寥寥無幾,巡邏、保潔、保安、維檢、引導等工作,全被機器人包干了。只有一家書店和一些餐廳里面零零散散坐著一些顧客,大環境是如此,人流量少得可憐,還怎么做生意?
隨著機器人的使用成本一再降低,大量常規崗位被替代,失業的人通常有三個選擇:提升自己去機器人無法勝任的新崗位,去機器人工廠做流水線工人,領取微薄的社會福利補助。其中,又有多少人有機會做第一種選擇呢?
“早上我沒吃飽,我們提前吃個中飯吧。”
駱至遠不由分說地拉著姜奇進了一家湘菜館,落座之后,隨意點了三個菜,辣椒炒肉、仔姜炒雞、素炒空心菜,現在的物價比十年前可高多了,若是平常,姜奇最多點個蛋炒飯,可不敢這么揮霍。
用餐時間可以屏蔽隨身設備自帶的信息回傳功能,不用擔心被監聽,駱至遠爭分奪秒將自己所探查到的信息告訴了姜奇。
姜奇聽到要裁員,不由得沉默起來,半晌才憋出一句話。
“老駱,你覺得我們三人中,誰被淘汰的可能性更大?”
駱至遠心中早有答案,只是不忍心戳破這個事實,論工作的重要性,自己和廖大荃的工種是公司目前還需要的,而姜奇,雖然一直兢兢業業恪守職責,但在大多數工作都已實現智能化的情況下,他最主要的作用是給那些內心焦灼的商戶提供一些情緒價值,讓其不至于因為虧損而太快撤場。
“放心,反正不會是你。”
駱至遠笑了笑,用寬慰的話語說道,試圖裝出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
可眼下的局勢并不容樂觀,營保公司的業務主要是租賃和養老,養老業務在實現全面AI機器人管理之后勉強做到了收支平衡,但距離盈利還十分遙遠,租賃業務就更不用說了,完全就是青黃不接。
吃飯的過程中,姜奇總是走神,一副食不下咽、魂不守舍的模樣。
駱至遠知道他在擔心什么,姜奇的父母尚且健在,他們夫妻倆生了三個孩子,后來又都成家立業,添了六個孫子、孫女,一大家子十幾口人,在這一輪已持續許久的失業潮下,幾乎就靠著姜奇的工資收入苦苦支撐,因此他這份工作無論如何都不能丟。
吃飯后駱至遠搶著結了賬,畢竟姜奇也沒吃什么,大部分都進了自己的肚子。
他也被姜奇憂心的情緒感染了,對于擺在眼前的危機更加重視,加之尤琴的態度也很明顯,如果真丟了工作肯定會被她嫌棄,自己不能坐以待斃,必須要想法子扭轉局面才行。
除非,自己能夠在短期之內將那棟空置了十來年的匯樂綜合大樓租出去,給公司創造更多收益?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把駱至遠自己都逗樂了,做白日夢呢,想要實現這件事,無異于天方夜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