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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除夕夜

郁瀾心頭驟緊。

那弓早就送給了顧辭,此刻萬不能露餡:“世子說笑,那可是臣女壓箱底的嫁妝,只能送給未來的夫君。”

她盯著裴戩,故意咬重了“夫君”二字。

檐角銅鈴叮咚作響,裴霖捧著書卷風風火火撞進來:“大哥要我罰抄的《詩經》三百遍…”

話音戛然而止——屏風后立著個戴斗笠的“男子”,看起來文文弱弱的。

裴戩慢條斯理翻看抄本:“字倒是工整,心卻歪了。”

朱筆在“窈窕淑女”處畫圈,“賞雪宴獨缺郁四姑娘,可是淑女所為?”

裴霖漲紅了臉。

那日她故意漏送請帖,原是想替閨中密友許琳懿出氣,誰料大哥竟親自邀郁瀾上山!

氣死個人!

“是霖兒錯了。”她揪著裙擺偷瞄屏風,總覺得那身影眼熟。

郁瀾屏息凝神。

斗笠垂紗輕顫,露出半截白玉似的下頜。

“我遵照大哥的指示,已經罰抄完畢。”裴霖努著嘴,略顯委屈地說道。

雖然大哥平日里對她寵愛有加,可她心里明白,若是真觸怒了他,后果也是很嚴重的。

裴戩翻閱著手中的抄本,字跡娟秀而工整,絲毫不見懈怠馬虎之態:“你這是在發牢騷嗎?”

“我哪里敢沖大哥發牢騷啊。”裴霖語氣帶著幾分凄婉,繼續解釋道,“再說,是我自己的問題,她們對瀾姐姐冷落,我無力干涉;但賞雪未邀請瀾姐姐,這確實是我的私心作祟,我故意忽略了她。”

郁瀾因為這件事,心中不禁感到幾分意外和驚喜,但她深知這不過是裴戩籠絡人心的手段之一。

要不是他需要自己為他效力,恐怕他也不會如此費心維護自己。

裴戩瞥了一眼身著男裝、頭戴斗笠的郁瀾,然后回頭看向裴霖:“從小母妃就教導你,不可仗勢欺人。今日我不處罰你,但我若放任你這種行為,日后人們只會說,端王府將出現一位專橫任性的母老虎。”

這番話如同重錘擊打在裴霖心上,她眼圈泛紅,卻不敢有任何反駁,只能小心翼翼地觀察著裴戩的臉色,試圖揣摩他的真實情緒。

裴霖轉頭打量站在邊上的瘦削“青年”。

這人戴著竹編斗笠,裹著黑布袍子,個頭剛到裴戩肩膀,瞧著像根細竹竿似的。

“這位是?”她忍不住問。

郁瀾連忙躬身作揖,手指點了點喉間示意。

斗笠陰影下露出半截雪白下巴,倒像是話本里寫的病弱書生。

“是個啞巴?”裴霖話音里帶出三分憐憫。見對方點頭,她更覺惋惜,目光轉向始終沉默的兄長。裴戩嘴角似笑非笑地勾著,分明是存心看戲的模樣。

郁瀾暗自咬牙。這人倒是穩坐釣魚臺,橫豎被戳穿了倒霉的只有她。廣袖里的手指絞緊帕子,面上仍端著溫順模樣跪坐在案前。

素手拈起松煙墨塊,在硯臺里細細研磨,待墨汁勻凈了才提筆寫道:“吾乃瀟湘館公子漱月。”

“瀟湘館的公子不就是…”男,妓?

裴霖突然漲紅了臉,后半截話卡在喉嚨里。

她猛地扭頭瞪向兄長,繡鞋重重跺在青磚上,“好個下作東西!竟敢混進王府!”揚手就要往那張白凈面皮扇去。

郁瀾貓腰往裴戩身后一鉆,整個人被玄色錦袍遮得嚴實,手指揪著他袖口輕顫,活像受驚的兔子。

裴戩竟也不攔著,任她躲著。

倒真像話本里禍國殃民的妖妃。裴戩垂眼瞧著袖口那只發抖的手,忽然想起前夜荒唐夢境。

夢里這人也是這般嬌聲討饒,偏又纏著人不放。喉結動了動,竟真挪了半步將人護得更嚴實。

“二哥你護著這娼人?”裴霖氣得發髻上的金步搖直晃,“我這就稟告母妃!”說罷摔門而去,雕花木門撞在墻上“砰”地巨響。

待腳步聲遠了,郁瀾立刻松手退開半步,理著衣襟冷笑:“世子方才看得可盡興?咱們既是同謀,合該互相幫襯才是。”前日替他遮掩墨哲的事倒忘得干凈。

裴戩揉著太陽穴,語氣比檐下冰棱還冷:“今日起不必再來太白山。”

這話倒讓郁瀾愣住。

女子天生的直覺告訴她,什么外出辦事都是托詞,分明是要躲著她。就因為逗弄裴霖那出戲?他們早說好只做交易不談風月,倒像是她真會纏上他似的。

“世子吩咐自然遵從。”她笑得眉眼彎彎,話鋒卻轉,“若改了主意,讓尹娘子傳話便是。”

生意人最懂進退,伏低做小算什么,能得實惠才是要緊。

裴戩盯著這張笑臉,難得生出幾分煩躁。尋常閨秀被這般冷待早該羞憤,偏這丫頭渾不在意,倒顯得他小題大做。

方才護人時那股燥熱又涌上來,驚得他背在身后的手攥成拳。

“還有事?”見她還杵著不動,語氣又冷三分。

郁瀾也不惱,規規矩矩行完禮才退出去。

廊下風卷著雪粒子撲在臉上,她摸著發燙的耳垂暗啐:裝什么正人君子,夢里不知是誰那般折騰...

屋里裴戩盯著案上未干的墨跡,突然抓起那頁紙揉成團。

什么瀟湘館公子,分明是郁家四姑娘。

那日雨中,這丫頭扮作小廝來送密信,濕透的粗布衣裹出纖細腰線,倒比現在這副矯揉造作的模樣順眼得多!

……

太白山一別后,郁瀾已經一個多月沒收到裴戩的任何音訊。

對她來說,每次去見裴戩就像應付差事似的。

天底下哪有人愛干苦差事的?能躲開反倒落得清凈。

直到臘月飄起細雪,她才明白六皇子墨哲那句“下回進宮”是什么意思。景仁帝最受不得冷清,往年除夕總要召些皇親貴胄家的公子小姐進宮作伴。

從前這等好事輪不到郁瀾頭上,今年因著在圣駕前出了回風頭,倒被惦記上了。墨哲八成是早得了消息。

雖說兩輩子加起來也進過幾次宮,可十根手指頭都數得過來。郁瀾摸著繡娘新送來的絳紅織金襖裙,指尖有些發涼。

這次入宮對晉國公府可是天大的體面,父親母親早半個月就張羅著給她裁新衣備首飾。

“宮里規矩大,連塊磚縫里都藏著貴人。”郁夫人替女兒正了正珍珠步搖,“若是撞見生面孔,保不齊就是哪位金枝玉葉,千萬要低頭避讓。”

郁瀾倒不擔心這個。前世她在宮宴上把各宮主子認了個遍,真正發愁的是父親書房里那疊公文。

前些日子裴戩在蘭陵遇刺,查的正是桑首輔貪墨案。這事她本不該知曉,還是那日在端王府聞到裴戩衣襟上的血腥味,又湊巧聽顧辭提過蘭陵,才把線索串起來。

“爹爹可曾想過,世子為何在蘭陵遇險?”她將熱茶捧到郁承年案前。

國公爺執筆的手頓了頓。前幾日女兒提及時,他驚得險些摔了硯臺。

裴戩暗查桑首輔的事若捅到御前,自己那封為桑家求情的折子就是催命符。好在郁瀾機警,倒讓他逃過一劫。

“這事爛在肚子里。”狼毫筆尖在宣紙上洇開墨痕,“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咱們做臣子的聽著便是。”

郁瀾乖順地點頭,鬢邊銀蝶隨著動作輕顫。

窗外臘梅開得正好,細雪落在母親新染的蔻丹上,倒像撒了層糖霜。

入宮前夜,郁瀾特意去了趟暖香閣。

新制的雪肌丸在貴女圈里漸漸傳開名聲,只是還沒傳到宮里去。她讓丫鬟備好十二個掐絲琺瑯盒,預備明日分送各宮娘娘。

正要上馬車時,街角傳來馬蹄聲。

顧辭領著隊羽林衛踏雪而來,玄色披風掃過滿地碎瓊亂玉。兩月不見,他下頜線條愈發凌厲,倒像是清減了。

“四姑娘。”他勒住韁繩,聲音比檐下冰棱還清冽。

郁瀾扶著車轅的手指微微蜷起。自打上回聽他剖析心跡,再見面時總覺耳根發燙。分明是數九寒天,掌心卻沁出薄汗。

“顧公子又要出京?”她瞥見馬鞍旁的行囊。

“隨魏小侯爺去涼州剿匪。”他翻身下馬,腰間佩刀撞出輕響。

玄鐵護腕上凝著霜花,襯得指節愈發修長。

郁瀾忽然想起那日他說要掙功名時的神情。寒門子弟無依無傍,想在這錦繡堆里掙出頭,可不就得拿命去搏?

刀尖上滾出來的前程,聽著都教人心驚。

“涼州多險峻…”話到嘴邊又咽下,只低頭理了理狐裘,“顧大人文韜武略,定能馬到功成。”

“總要搏個配得上的身份。”顧辭忽然上前半步。

他身上帶著松針混著雪水的冷香,驚得車轅掛著的銅鈴叮咚作響。”等掙夠聘禮,才好向心上人提親。”

郁瀾猛地抬頭,正撞進他眼底。

那目光比端王府的琉璃瓦還亮,燙得她慌忙錯開眼。街邊酒旗在風里撲簌簌地響,蓋不住胸腔里咚咚的心跳聲。

“那...祝大人得償所愿。”

顧辭瞧見她耳尖紅得像瑪瑙珠子,喉間溢出低笑:“四姑娘快回屋暖和著,后日進宮且放寬心玩。”

這話聽著尋常,偏生被他用溫水浸過的嗓音說出來,倒像在哄自家小妹。

襄苧抱著手爐往墻角縮了縮。明明兩人隔著三步遠,一個扶著車簾一個攥著馬鞭,偏偏那雪粒子落在兩人之間,倒像扯不斷的銀絲線。

她忽然想起前日去繡房取衣裳,聽小丫鬟們嚼舌根,說顧統領在演武場一箭射穿三個箭靶時,那繃緊的腰線惹得好些貴女紅了臉。

“襄苧多費心照顧四姑娘。”顧辭翻身上馬,玄色披風揚起時帶起細雪。

馬蹄聲漸遠,襄苧盯著青石板上新落的蹄印,鬼使神差接了句:“顧大人這話,倒像咱們院里的姑爺囑咐人。”

“胡吣什么!”郁瀾作勢要擰她,指尖碰到狐裘又蜷起來。

車簾晃動的光影里,她瞥見自己映在銅鏡里的眉眼,竟比涂了胭脂還艷三分。

襄苧邊替她攏披風邊嘀咕:“真不是奴婢多嘴,昨兒去大廚房取燕窩粥,還聽見管事的說顧家門房最近收帖子收到手軟。聽說婁侍郎家那位嫡女,特意去城隍廟求了姻緣符。”

車轱轆碾過結冰的水洼,郁瀾望著窗外飛掠的枯枝,忽然想起前世在端王府瞧見的那幅畫。

顧辭后來官拜鎮北將軍,府里卻始終空著正妻之位。當時只當是他戎馬倥傯,如今想來,胸口竟像塞了團浸水的棉花。

……

臘月二十九這日,晉國公府早已是紅綢滿檐。

郁瀾踩著梯子往廊下掛琉璃燈時,忽聽見墻外傳來熟悉的馬蹄聲。二哥郁昀風塵仆仆闖進院門,大氅上還凝著冰碴子。

“可算趕上了!”他解下腰間酒囊灌了口,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蘭陵的桂花糖蒸酥,快嘗嘗還熱乎不。”

郁瀾拈了塊酥餅,甜香在舌尖化開時,瞥見二哥袖口露出的半截繃帶。想問的話在喉頭滾了滾,最終化作句:“聽說涼州剿匪大捷?”

“可不是!”郁昀眼底泛著血絲,“顧辭那小子單槍匹馬闖匪寨,生生把賊首釘在旗桿上。”話沒說完就被父親一聲咳嗽打斷,兄妹倆對視一眼,心照不宣轉了話頭。

年夜飯擺在榮禧堂,章姨娘正往女兒郁瀟鬢間插絨花。

見郁瀾進來,她扭著水紅腰封湊上前:“四姑娘這身縷金襖真真貴氣,到底是宮里賞的料子,穿在嫡姑娘身上就是好看。”

“五妹妹的藕荷裙也俏麗。”郁瀾截住話頭,順勢將熱騰騰的湯婆子塞給縮在角落的郁瀟。

小丫頭手指凍得通紅,接過去時險些打翻,被老夫人瞪了一眼。

“都是郁家血脈,偏有人眼皮子淺,分什么嫡庶。”老夫人撂下玉箸,翡翠鐲子磕在瑪瑙碗沿上叮當響。

章姨娘臉上紅白交錯,郁瀟攥著帕子不敢抬頭,唯有魏氏慢條斯理舀著燕窩羹,碗底金絲芍藥映得她唇角笑意愈發冷。

小插曲過后,除夕夜飄著細雪,老夫人裹著狐裘坐在主位,掰著手指細數國公府今年的喜事:“二丫頭懷了身子,四丫頭在射藝場拔得頭籌,倒是給咱們家長臉。”

暖爐騰起的熱氣里,她眼角皺紋都舒展幾分。

郁瀾捧著青瓷茶盞暖手,聽老夫人絮叨完才起身告退。進宮赴宴的馬車已候在角門,車轅上積了層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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