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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喬裝

暮色漸濃,郁瀾系上狐裘正要告辭,又折回來看那幾株紅梅。

花開得艷,倒襯得滿山素白失了顏色。她踮腳折了幾枝,再叩門時,裴戩正倚著窗欞拭劍。

“擱瓶里養著,屋里也添些活氣。”郁瀾舉著花枝往他跟前送。

寒光一閃,劍鋒堪堪擦過她指尖,削落幾片花瓣。

“開不了兩日的東西,何必費心。”裴戩還劍入鞘,忽然抬手。

郁瀾下意識后退,卻見他指尖拈著片不知何時落在她鬢邊的紅梅。

“有這功夫,不如多想想怎么找梁神醫。”他隨手碾碎花瓣,殷紅汁液染在蒼白的指腹上,“在我這兒,虛情假意換不來好處。”

郁瀾把花枝往懷里攏了攏:“世子教訓的是。”

轉身時聽見身后傳來極輕的嗤笑,她咬住下唇加快腳步。

山道上的積雪被踩出咯吱聲,懷里的紅梅幽香浮動,倒比來時路上更濃烈幾分。

……

馬車剛過晉國公府垂花門,郁瀾便盯著懷中紅梅出神。

裴戩拂落花瓣時指尖的溫度猶在,可那雙鳳眸里分明凝著霜雪——這人做事向來滴水不漏,偏今日逾了矩。

“姑娘瞧這花多艷!”襄苧捧著青瓷瓶過來,“奴婢這就用水玉瓶養著。”

郁瀾卻按住她手:“且擱著罷,母親可在荷亭園?”

“二姑娘診出喜脈,夫人與大夫人去魏府看望了。”襄苧話音未落,郁瀾已掐緊帕子。

是了,前世便是這年深冬,二姐郁汐誕下魏府嫡長孫,從此在婆家站穩腳跟。

猩紅梅瓣映著窗紙,倒像團灼灼烈火。

郁瀾忽覺困倦,連晚膳都未用便倒進錦被。

夢里太白山下的木屋暖香襲人,顧辭的手掌烙在腰間,窗外風雪呼嘯也蓋不住纏綿水聲。

驚醒時褻衣盡濕,她慌得連灌兩盞涼茶——這身子近來愈發豐盈,莫不是重生后二次發育了?

次日,郁瀟裹著狐裘來串門,見到案頭紅梅驚呼:“四姐姐快扔了!裴世子說這叫羅浮夢,沾了要起紅疹的!”

說著露出腕上紅斑,“前日霖姐姐碰了,整宿癢得睡不著。”

郁瀾指尖一顫。難怪昨日裴戩要親手拂花,原是存著這份算計。

面上卻淺笑:“倒是我眼拙,白費世子苦心。”

“要我說,世子待自家人真是沒得挑。”郁瀟哈著白氣,“霖姐姐上月打碎御賜琉璃盞,還是世子連夜尋匠人修補。”話到此處突然噤聲,偷覷郁瀾的神色。

郁瀾撥弄炭火不語。

正沉默著,老夫人房里的翡翠來傳話:“二姑娘害喜厲害,老祖宗讓四姑娘初七帶著院里的廚子去魏府。”

魏氏忙攔:“使不得!太醫說阿汐聞不得油腥。”

話沒說完被老夫人瞪回去:“瀾丫頭院里新來的江南廚子,最會做清爽糕點。”

魏氏輕輕安撫道:“母親,您大可不必擔憂,魏府那邊對阿汐的照顧無微不至,哪會讓她受到半點委屈。她現在食欲不振,偏偏只想品嘗那些酸澀之味。”

老夫人聽后,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看來這頭胎怕是個小公子呢。”

魏氏只是微笑,并未言語。

“若是瀾兒將來能像汐丫頭一樣爭氣,我也就心滿意足了。”郁老夫人再次嘆氣。

魏氏心中暗自思忖,雖然郁瀾或許能嫁入一個不錯的家庭,但要找到一個比自家女婿更為出色的郎君,根本沒那么容易。然而,她嘴上卻溫言軟語:“老祖宗,您盡管放寬心,瀾兒的姿容才華,未來的夫君定然不會遜色。即便是宮中的皇子,與她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老夫人輕輕嘆息,皇子固然尊貴無比,但歷代的皇位爭奪卻殘酷無比,有幾個能真正珍惜妻子?

他們都將妻子視為可以利用的棋子,甚至在必要時毫不猶豫地舍棄。

她實在不愿將孫女送入那吃人的狼窩之中。

……

魏府五進宅院飛檐相連,雖各立門戶,門前青石巷卻總見著往來的錦緞軟轎。

郁瀾踩著卯時晨露進垂花門時,魏知虞早候在紫藤花架下,湘色裙裾沾了露水也渾然不覺。

“可算來了!”魏知虞迎上來便攥住她手腕:“昨兒學堂上陳素素同我說,裴霖一天都沒有搭理你,還有那許琳懿,看她笑的得意樣子,我就氣得摔了半匣螺子黛。”

郁瀾被她拽著穿過月洞門,忍笑道:“許姐姐不過替端王府探口風,護國公府要相看的又不止裴世子一個。”

“你倒心寬!”魏知虞忽地駐足,金步搖穗子掃過郁瀾鬢角:“要我說,索性嫁來我們魏家。瞧你二姐多幸福——”她朝西廂房努嘴,雕花窗內正傳出郁汐的嬌嗔:“這參湯燙得很呢!”

窗紗映出兩道剪影,魏驍捧著青瓷碗吹氣的模樣惹得兩人抿嘴笑。

郁瀾望著廊下十來個捧著補品的丫鬟,輕聲道:“二姐自有她的本事。”

這話倒不假。

郁汐此刻斜倚湘妃榻,見妹妹進來,丹蔻指尖點點案上纏枝蓮紋匣:“嶺南新貢的雪蛤油,統共六罐,你們姐妹分了吧。”說著撫上尚未顯懷的小腹:“到底是自家骨肉貼心。”

日頭西斜時,魏知虞送客至二門。

暮色漸染朱輪車頂,郁瀾方闔眼,忽聞駿馬嘶鳴,車廂劇烈顛簸。

車夫顫聲告罪:“貴人恕罪!是...是禁軍的馬。”

玄甲侍衛長刀出鞘三寸,寒光映著對面車轅的蟠龍紋。

郁瀾攥緊簾櫳,瞥見車廂角懸著的羊脂玉禁步——上月端王府秋宴,她見過這物件,好像是六皇子貼身帶著的。

“表妹萬安。”錦簾掀起時,墨哲眼底還凝著未散的戾氣。

他今日著雨過天青圓領袍,本該是溫潤模樣,偏生腰間蹀躞帶七事叮當亂響,倒顯出三分武將氣。

郁瀾退后半步福身:“驚擾六殿下車駕,實是郁家馭下無方。”

她今日梳著望仙髻,鬢邊累絲金蝶隨動作輕顫,恰讓墨哲瞧見耳后那粒朱砂小痣。

“表妹倒是長進了。”墨哲屈指叩著窗欞,目光掃過她素銀繡木槿的裙裾:“若是裴家那匹烈馬……”話到此處,忽地冷笑:“罷了,不說他了。”

墨哲雖未指名,但郁瀾不用猜都知道他口中的“他”正是性子剛直的裴戩。

這兩位表兄弟,怕是又在朝堂上較過勁了!

墨哲勒緊韁繩時,馬鞭在掌心勒出紅痕。

后頭郁瀾的青帷馬車已候了半盞茶功夫,他終究揚手:“讓郁四小姐先過。”

郁瀾掀簾瞥見他緊繃的下頜線,故意軟聲道:“六表哥可是為著桑首輔的案子煩心?”她早聽說裴戩截了墨哲安插在桑家的棋子。

“不過與世子理念不合。”墨哲劍鞘磕在車轅當啷響,“他總說徐徐圖之,太磨嘰。”

“自家人吵嘴才是真情分呢。”郁瀾指尖繞著瓔珞穗子,“上月三皇子邀世子游湖,世子可是裝病推了的。”這話七分真三分假,游湖是真,裝病卻是她現編的。

墨哲瞳孔微縮。

想起三皇子最近頻頻示好裴戩,心頭火氣忽地散了:“表妹說得在理。”抬手將暖爐遞過去,“天寒地凍的,仔細手爐涼了。”

郁瀾捧著尚有體溫的暖爐,話鋒忽轉:“陛下賜的白鸚鵡總不肯吃粟米,毛色都黯淡了。”說著蹙起黛眉,“若是養不好,舅舅怕是要怪罪。”

“明日帶進宮來。”墨哲甩鞭,“讓馴鷹司的嬤嬤瞧瞧。”

馬蹄聲漸遠時,郁瀾嘴角勾起冷笑——這蠢貨果然信了杜撰的游湖之事。

轉過朱雀大街,悅文坊的檀香撲鼻而來。

尹佳慧掀開錦盒剎那,郁瀾呼吸一滯。

紅木盒雕著并蒂蓮,雪肌丸裹著金箔紙,肌息膏竟用夜明珠粉描出牡丹紋。

這精致的包裝盒僅需一眼,便足以讓人確信其非凡的品質。

郁瀾瞬間領悟了古時買櫝還珠者的心態,即便是她,也被那巧奪天工的禮盒深深吸引,目光不由自主地凝聚。

“你先前與我提及的設想,是否就是如此?”尹佳慧好奇地詢問。

郁瀾略帶靦腆地回答:“尹姐姐的構思,實則比我的初衷更為巧妙,若姐姐得知我最初的設想,恐怕會笑出聲來。”

尹佳慧被她的話逗得笑靨如花,輕聲道:“瀾妹妹如此巧舌如簧,難怪世子對你青睞有加。”

郁瀾心中暗自嘆息,裴戩之所以對她青睞,并非出于真情,而是因為她身上有可以利用的東西。

如果不是為了尋找梁神醫,裴戩根本不可能帶她一同去賞雪。

她心中不禁涌起一絲無奈,但臉上仍保持著微笑。

“世子昨夜親自送進端王府。”尹佳慧指腹抹過膏體,“王妃當場試了,說是比貢品還潤三分。”

郁瀾撥弄算珠的手頓了頓。

前世端王妃因容毀失寵,今生若靠這膏藥復寵,裴戩在宗室的地位便更穩固。

只是...

“抽成再加半成?”

“世子說往后京中七十二家胭脂鋪,都擺咱們的貨。”尹佳慧笑著推過契書,“條件是每月往端王府送新方子。”

回府路上,郁瀾盯著契書出神。她并未直接回晉國公府,而是改道去了佑康茶樓。

雅間內,郁瀾指尖劃過泛黃賬冊,目光落在跪著的灰衣男子身上。

鐘昭額角還帶著舊年燙傷的疤,那是去年被大伯母魏氏用烙鐵逼問時留下的。

“令堂的喘癥,太醫院李院判最是拿手。”她將藥包推過紫檀案幾:“只是這川貝母金貴得很。”

鐘昭猛然抬頭,渾濁眼底泛起水光:“四姑娘大恩,小人沒齒難忘!”

“我要的可不是空口承諾。”郁瀾截斷話頭,護甲叩在青玉算盤上:“城西仁濟堂的大夫每日辰時問診,若哪日斷了診金,大夫可就不管令堂死活了。”話音未落,鐘昭已重重磕頭:“小人這條賤命,任憑姑娘差遣!”

“很好!”

……

三日后,女扮男裝的郁瀾立在悅文坊后巷等人。

尹佳慧的馬車經過,她掀開車簾低語:“世子左肩箭傷未愈,這幾日都在梅林練劍。”

說著,遞來玄色斗篷:“太白山積雪未消,姑娘仔細著涼。”

“多謝!”郁瀾接過斗篷,目送未來的大嫂離去,這才回到自己的馬車上。

馬車顛簸兩個時辰才到太白山山腳。

郁瀾裹緊男裝仍覺寒風刺骨,忽見崖畔幾株紅梅凌霜而綻,折枝時指尖被冰碴劃出血珠。

待走近木屋,劍氣破空聲裹著雪粒撲面而來。

裴戩反手挽個劍花,寒芒直指她咽喉:“晉國公府的探子,如今連喬裝都這般拙劣?”

劍鋒貼著肌膚游走,挑開兜帽時帶落幾縷青絲。

“世子便是這般待客?”郁瀾強壓顫音,露出袖中梅枝:“那束羅浮夢的毒性,世子不該給個說法么?”

劍尖倏地抵上下頜,裴戩逼近半步:“四姑娘夜藏毒梅,倒要反咬一口?”他玄色勁裝滲著血漬,藥香混著松雪氣息撲面:“此物慣用于勾欄助興,姑娘莫非別有用途?”

“你!”郁瀾耳尖通紅,想起那夜荒唐夢境,攥得梅枝咯吱作響。

忽見裴戩肩頭紗布滲血,冷笑道:“世子這般逞強,莫不是怕人知曉你重傷難愈?”

話音未落,腕間驟然吃痛。

裴戩扣著她撞向廊柱,梅瓣簌簌落滿肩頭:“四姑娘對男子傷勢倒是關切。”溫熱氣息拂過耳畔:“不如說說,那日為何獨闖我書房?”

郁瀾脊背緊貼冰涼木柱,忽覺懷中賬冊被抽走。

裴戩翻看鹽引記錄,嗤笑道:“鐘昭這手仿字功夫,倒是比當年精進。”指尖劃過“端王府”朱印:“可惜墨色太新了。”

郁瀾推開他,徑自進了木屋。裴戩微微一笑,舉步跟上。

銅吊子咕嘟作響,裴戩拎起滾水沖開碧螺春。

郁瀾盯著杯中舒展的嫩芽,突然發問:“世子,若是我們借梁神醫名號宣揚藥鋪,效果豈不更佳?”

“可以,就說是他十年前的舊方。”裴戩截斷話頭,青瓷蓋碗碰出脆響。

他知曉這丫頭急需錢填郁家大房的虧空,卻不想讓她過早與梁神醫牽扯。

郁瀾指節捏得發白。

前世梁神醫此時尚在漠北,若能借勢引他現身自然極好。

心內澎湃,面上卻作感激狀:“世子思慮周全。”

說著遞過新制的雪肌丸,“這藥膏,世子也可以試試。”

“四姑娘這般殷勤,不如將龍舌弓贈我?”裴戩忽然抬眼。

案頭燭火跳在他的眉骨,投下半片陰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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