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南侯府府邸建制規模遠超侯爵的禮制,可是在洛陽城中卻無人敢觸其眉頭。
即便嚴氏一黨和盧氏一黨把持朝政,可是趙國的皇帝依舊是趙祁,他在天下面前依舊是那個體恤黎明百姓的帝王,他在朝堂之上依舊是趙國的天。
愚昧的百姓永遠無法知曉喚龍臺下的紙醉金迷,也無法知曉宮城之內的酒池肉林。
可這樣的趙祁更為可怕,他只要抬起手中的筆,趙逢生便會成為最鋒利的屠刀。
當然,也會承受最惡毒的罪名。
侯府之中,守衛森嚴,此地早已成了趙逢生的另一處戰場。
書房之內,許敬躬身回稟道:“世子殿下,翰林院侍讀學士裴行山酒后議論陛下德行,應如何處置?”
伏案疾書的趙逢生手中一頓,一滴墨水自筆尖落下,在宣紙之上暈開,可是這滴墨水偏偏落在了不合時宜的地方,毀了整幅字。
“既然管不住嘴巴,那就幫他處理下。”
趙逢生將宣紙揉成一團丟入紙簍,眼中浮現一抹冷色,他兼領校名司指揮使一職干的就是維護皇帝清譽,區區一個侍讀學士也敢酒后妄議天子,簡直是自尋死路。
許敬領命退下以后,鎮南侯府總管馮全前來稟告幽月樓柳管事有事求見。
沈凝霜殺人一事后,趙逢生便派人將其敲打一番,這般突兀拜訪倒是引起了他的興趣。
柳管事站在鎮南侯府外也是戰戰兢兢,沈凝霜殺害罪奴本是死罪,可鎮南侯輕而易舉就將此罪抹去,這讓她確信了鎮南侯與沈凝霜確實關系匪淺。
沈凝霜托她送信,不正是給她攀附鎮南侯的機會嗎?
鎮南侯府之中漆黑一片,她站在門前感受到一股肅殺的冷意,面前就仿佛是一只沉睡在黑暗中的兇獸。
隨著府門吱呀一聲,露出一人寬的縫隙,馮全舉著燈籠將其引入書房。
她沒有想到偌大的鎮南侯府除了馮全手中的那一盞燈籠之外便再無光亮,心中更為忐忑。
“大人,府中為何不點燈籠?”
馮全腳步不停,語氣卻是冷了幾分,“若是覺得舌頭多余,我為你割了去。”
柳管事訕笑一聲卻不敢多問。
她微微抬頭,想要打量一下鎮南侯府的恢宏氣派,一抹寒光在她眼中閃過,只是剎那,她便再不敢抬頭,猛擦額頭汗水。
那明明是刀光!
馮全冷笑一聲,帶著她來到書房門前,通稟一聲以后讓她進去了。
柳管事剛進書房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顫聲道:“幽月樓管事柳慈音拜見侯爺!”
“何事?”
平靜而冷漠的話語中卻有著一股令人顫抖的威嚴感。
“回侯爺,沈姑娘讓老奴帶一封信。”
柳管事雙手將書信捧上,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可是心底的好奇如百爪撓心一般讓她微微抬頭,想要看一看這充滿傳奇色彩的鎮南侯到底是什么模樣。
可對上的是一雙如利刃般銳利的眼眸,眼中寒意漸濃,她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求饒。
趙逢生以長劍刺破書信,挑至面前,心中思忖道:“這丫頭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滾吧。”
柳管事如蒙大赦,躬身退去,卻沒想到還未出門便被叫住,立刻跪倒在地,聲音顫抖道:“侯爺,還有什么吩咐嗎?”
“聽聞幽月樓中的女子及笄以后就要接客了?”
趙逢生似想到了什么,嘴角勾出一抹陰冷的笑容。
柳管事也意識到了什么,立刻回應道:“樓中規矩是如此,不過沈姑娘身份不一般,延后也情有可緣。”
“你這是要置法度于不顧嗎!”
柳管事立刻感覺似有一雙手扼住了她的咽喉,脊背發涼,不確定地回答道:“侯爺意思是?”
“幽月樓既有規矩,那一切就按規矩來。”
柳管事一愣,她本以為沈凝霜與鎮南侯關系非同一般,可是鎮南侯此話一出又讓她有些吃不準了。
就算如此她也不敢再問了,此時的她已經明白了,鎮南侯這種身份的人想要讓她消失就跟碾死一只螞蟻一般容易,他從未將自己放在眼中,盡快離開才是上策。
她滿口應承,只為了快點離開。
位卑人賤,皆為螻蟻。
翌日申時時分,向來喧囂嘈雜的幽月樓變得十分冷清,那些不可一世的官家子弟罕見地止步于門前,不敢造次。
申時一刻,趙逢生身騎白馬緩緩走來,在他身邊的是一頂兩人抬轎。
一人一轎停在幽月樓前,趙逢生翻身下馬,將白馬交給屬下,抬頭望了一眼寫有幽月樓三字的牌匾,眼中似有幾分期待。
轎簾被掀開,一面容清癯的青衣男子踏出轎子,抬頭望向幽月樓牌匾時面色陡然一變。
“趙逢生!你帶我來此腌臜之地是想辱我鄭氏清名?”
男子滿臉怒容,厲聲質問道。
趙逢生冷笑一聲,不屑地開口道:“清名?你做的那些事情若是傳回滎陽,族譜除名恐怕不止,和本侯談清名,你也配!”
此話一出,男子眼中閃過惡毒之色,不過卻只能隱忍,跟隨趙逢生踏入幽月樓。
柳管事早已收到消息將此事安排了下去,幽月樓今日少了些脂粉氣多了些淡雅別致,樓中女子也沒了濃妝艷抹,皆是投了鎮南侯的喜好,妄圖成為他的禁臠,離開這虎狼之地。
二人落座,樂舞翩翩,仿佛此地已不是風塵之所。
趙逢生環顧四周,卻并未發現沈凝霜的身影,便開口問道:“讓那丫頭來倒酒。”
柳管事自然知道指的是誰,連忙歡喜地應道。
暖香閣。
沈凝霜靜坐于銅鏡前,青絲如瀑,背影單薄。
“沈姑娘,侯爺喚你侍酒。”
柳管事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沈凝霜知道時辰到了。
她披上一件桃紅紗裙,挽上粉色絲帶,將鍍金的半邊面具戴在臉上,這才推門而出。
柳管事一愣,她本想提醒一下沈凝霜這桃紅紗裙太過妖嬈嫵媚,可是話到嘴邊卻咽了下去。
趙逢生看著臺上的樂舞,興致缺缺,他為的可是那場好戲。
青衣男子神色冷漠,若非被趙逢生威脅,以他滎陽鄭氏的身份是決計不會來此等腌臜之地。
沈凝霜姍姍而來,那一襲桃紅仿佛利刃直刺趙逢生胸膛,還有沈凝霜嘴角那挑釁的笑容讓他殺意濺起。
“小女沈凝霜,見過二位大人。”
沈凝霜躬身施了一禮就跪坐在了趙逢生身邊。
青衣男子微微側目,這世間的男人大多都是吃著碗里看著鍋里,越是得不到便越想得到,越是遮掩便越是喜歡。
他看著沈凝霜那半張清冷的面龐,恨不得撲上去掀開面具,看清面具下到底是怎樣的美目盼兮。
沈凝霜為趙逢生二人斟酒,卻被趙逢生一把攥住手腕。
趙逢生壓低聲音道:“沒想到你的花招還挺不少,不過若是今日的戲不夠精彩,便用你的人頭來添個彩!”
沈凝霜順勢跌坐在地,淚眼婆娑道:“侯爺難道不喜歡小女的這身衣裳?”
趙逢生還未答話,青年男子起身將她扶起,感受到沈凝霜那柔若無骨的手臂不禁有些心猿意馬。
桃花眼微微閃動,臉上浮現出幾分少女的嬌羞的,沈凝霜柔聲道:“謝過公子,只是見公子面生,小女是否有幸結識公子?”
一雙桃花眼,深情難自許,英雄無末路,深陷桃花庵。
青衣男子淪陷其中,呆愣半晌方才回應道:“在下鄭惟倫,沒想此地會有如此小姐這般出塵女子。”
沈凝霜未見過朝中之人,可朝中頗有名氣的官員都曾聽沈乾業提起過,而眼前的男子正是監察御史鄭惟倫。
職階不高,可僅憑滎陽鄭氏四字便足以令人敬畏。
想到此處,她的眼中不禁泛起霧氣,故作悲傷之態,“小女本是清白人家,不過受家中長輩拖累淪落至此,可小女尚未及笄,前途渺茫,”
話沒說完便是低聲啜泣。
鄭惟倫聽著嚶嚶之聲,心仿佛被揉碎了一般,低聲撫慰著,手掌已是不動聲色放在了沈凝霜的腰間。
樓臺之上的女子竊竊私語,她們可沒想到沈凝霜不僅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心狠女人,還是一個狐媚妖精。
趙逢生冷笑一聲,沒想到這鄭惟倫老毛病這么快就犯了,不過他也想看看沈凝霜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只是低頭飲酒。
當然也有不甘示弱的樓中女子想要接近這個聲名狼藉卻地位尊貴的鎮南侯,只是僅一個眼神便將她們嚇退。
酒至酣處,樓上忽然傳來驚呼之聲,人影四散,倉皇失措。
趙逢生三人聞聲抬頭,卻見一身披血衣的女子縱身一躍,口中高呼:“曹氏冤枉!”
單薄瘦弱的身軀如同墜落的焰火落地之時濺起殷紅的血花。
趙逢生與鄭惟倫都被這一幕吸引,唯有沈凝霜別過雙眼,眼中霧氣彌漫。
隨著轟然一聲響起,眾人才反應過來,鎮南侯府的護衛聽到響動瞬間沖入樓中,將所有人控制住。
趙逢生瞥了一眼沈凝霜,心中明白這就是所謂的好戲。
鄭惟倫看了一眼趙逢生,是他將自己帶到此處,正巧在他眼前發生了命案,如果說這是巧合就是把他當傻子了。
“京畿重地,皇家經營之所出現如此命案,當真是令人痛心,不過這血書”,趙逢生并不理會鄭惟倫的眼神,反而走到尸體旁邊,扯下披在身上的血書。
這血書正是湖州軍餉貪墨案的始末,其中湖州知府高明遠的名字格外顯眼。
趙逢生的臉上閃過一抹笑意,繼續說道:“沒想到有如此冤屈,鄭御史,既讓你遇見了,那御史臺恐怕不能坐視不管吧。”
鄭惟倫本來摸不透趙逢生到底是何意,聽到此話心中稍定,他接過血書,見血跡斑駁卻字跡清晰,前因后果條陳分明,讀至高明遠之處心頭微喜,果斷應道:“沒想到竟有此等冤屈,我御史臺定要追查到底!”
二人注意力集中在這血書之上,至于甄氏慘烈的死狀卻無人問津。
沈凝霜撲向甄氏尸首,神情悲戚道:“阿姐,你終于還是走上了這條路。”
她的話被鄭惟倫聽在耳中,連忙開口問道:“沈姑娘認識這婦人?”
沈凝霜抹去眼角的淚水,哽咽道:“她是我在這幽月樓中義結金蘭的姐妹甄氏,是前湖州通判曹榮的遺孀。”
義結金蘭?姐妹?
趙逢生盯著眼角還掛著淚珠的沈凝霜,一時之間也看不出幾分真情,幾分假意。
可是鄭惟倫對于她的話卻是深信不疑,追問道:“她和你說過什么嗎?”
沈凝霜點了點頭,似乖巧的小貓。
鄭惟倫臉上是掩飾不住的興奮,高明遠是嚴黨一派的人,若是可以找到他的罪證那無異于斷了嚴黨的一只臂膀,這可是大功一件。
“沈姑娘,你放心,我以滎陽鄭氏之名發誓一定會查明真相,為曹通判昭雪,讓曹夫人可以在九泉之下瞑目。”
“小女替甄姐謝過鄭大人。”
沈凝霜低身作揖,盡顯柔弱之態,可偏偏鄭惟倫最吃這一套。
可是捧著手中的血書極為重要,他務必要送到盧經年手中,只能戀戀不舍地向沈凝霜告別。
趙逢生的護衛早已控制住了整個幽月樓,他走到沈凝霜身前蹲下身子,低聲道:“削弱了嚴黨的勢力只會壯大盧氏一派,于我何益?”
沈凝霜露出柔弱之色,依偎在趙逢生身側,“小女不過是想成為侯爺眼中的有用之人,只能竭盡全力為侯爺鏟除異己,赤誠之心可鑒,忠貞之心已明,侯爺忍心留我在這牢籠之中嗎?”
趙逢生陰冷一笑,“收起你的把戲,我可不是鄭惟倫。”
他望了一眼尚有余溫的甄氏尸體,“不過我倒是沒想到你這丫頭蠱惑人心的本事倒是一流,讓人甘愿去死。”
“偌大的洛陽城死一兩個人又算得了什么,僅憑一個監察御史恐怕也難以翻起什么風浪,可若是換了這萬民之心,恐怕陛下不會輕縱。”
沈凝霜以手絹蓋上甄氏的面目,神色悵然道。
趙逢生沒想到沈凝霜謀劃如此之深,將其拉至身前,二人此時已是近在咫尺,甚至可以感受到彼此溫熱的氣息。
“沒想到你這小丫頭如此有趣,聽說還有兩個月你便要及笄了,到時本侯送你一個禮物。”
在他人看來二人此時的動作極為曖昧,可沈凝霜卻是感受脊背發涼,一股不祥之感在她心底滋生。
可是她面對趙逢生根本無力抵抗,只能狠狠望著他離去的背影。
甄氏尸體已被帶走,護衛盡數撤離,受到驚嚇的幽月樓女子看向沈凝霜的眼中多了幾分嫉妒與鄙夷。
心中苦楚,唯有個人消解。
沈凝霜起身,望了望自始自終就置身事外的聽雨軒,回了暖香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