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城中一如既往的死寂,欽差衛(wèi)隊悉數(shù)進駐湖州府衙。
袁青山盛情款待,每日大魚大肉,美酒佳肴,無半點收斂之色。
鄭惟倫與曾書常坐于內(nèi)堂,高明遠在一旁作陪,三人歡聲笑容,看起來已無絲毫嫌隙。
鄭惟倫居首席,滿面春風(fēng),說話語氣也變得輕浮。
“為何不見趙逢生?”
曾書常以及高明遠臉色微變,他們心中鄙夷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后生,膽敢直呼侯爺名諱,當(dāng)真是未曾見識過校名司手中的屠刀。
不過二人都是人老成精,高明遠不動聲色地附和道:“聽聞侯爺最愛狩獵,恐怕在附近山中狩獵。”
曾書常也是笑著開口道:“這朝堂之事侯爺向來不感興趣,他不在我們也少了些麻煩。”
鄭惟倫自詡滎陽鄭氏之后,向來是眼高于頂,此前又有把柄落入趙逢生手中,為他所制,如今情況逆轉(zhuǎn),他已無后顧之憂,他言辭不由地變得犀利了許多。
“正是,不過是陛下的一條狗,豈能與我等國之棟梁相提并論。”
高明遠只能連連陪笑,不愿在這個話題多做停留,隨即說道:“不知那揚州瘦馬滋味如何?”
談及此處,鄭惟倫臉上流露出幾分癡迷之色,回味道:“滋味無窮,滋味無窮啊!”
三人相視一笑,一切近在不言之中。
醉仙樓,湖州城中最負(fù)盛名的青樓。
即便是在這災(zāi)荒之年依舊是賓客滿堂,只是在這個節(jié)骨眼還能如此享受的那都是湖州官場上的人物。
邢正民其中之一,他是湖州府衙總捕,在高明遠等人面前可能上不了臺面,但是到了百姓面前那就是如洪水猛獸一般的存在。
此時他的心情并不好,即便是美人相伴他還是悶頭喝著烈酒。
他對高明遠忠心耿耿,私下為他做了不少喪盡天良的事情,本以為這湖州通判的位置必然是他的,到時他脫吏為官光宗耀祖,誰知道橫空生出一個袁青山,接任了湖州通判的位置,府衙之中更是安插了他的侄子高秋木,大有過河拆橋的架勢。
心中憤懣難平,只能借酒澆愁。
酒意七分,已是渾渾噩噩,可是卻無人上酒,他大聲咆哮道:“人呢!死哪去了!快給本大爺上酒!”
“來了!”
一壇酒擺在了邢正民的身前,他正準(zhǔn)備倒酒,酒壇卻被一只手按住。
“邢捕頭,好久不見。”
低沉的聲音仿若從地獄傳來,醉酒的邢正民身形一顫,他緩緩抬頭,卻看見一張古銅色的面具。
“敢在本捕頭面前裝神弄鬼!找死!”
即便醉了,可是他的刀卻依舊快。
寒光一閃便架在了來人脖頸前,伸手便要揭下面具。
“碎云山下煉銀窟,枯骨橫陳冤魂生,我為枉死黃泉客,索你陰壽百十年!”
袖袍一揮,一股香味撲面而來,邢正民來不及反應(yīng)就昏倒了。
而那面具人卻是混入歌妓之中,徐徐退去。
不知過了多久,迷香藥力過了,邢捕頭驟然驚醒,正欲拔刀卻發(fā)現(xiàn)刀已放在桌上,而且刀身下似乎壓著什么東西。
他將鋼刀插回刀鞘,發(fā)現(xiàn)刀身下押著的是一張白紙,紙上是圖案,當(dāng)他見到圖案的剎那,臉色驟變,慌忙將白紙收入懷中,匆匆離去。
等到邢正民離開醉仙樓后,面具人再次現(xiàn)身,她摘下臉上的面具,露出那道猙獰的傷疤,正是沈凝霜。
“姐姐,他當(dāng)真會帶我們找到軒鼎記?”
上官璇披著一身桃紅棉襖,站在沈凝霜身后問道。
“當(dāng)然,就算他可以逃過良心的譴責(zé),也絕不會想到此時的他已經(jīng)中毒了,無藥可解的牽魂散。”
她的眼神依舊冷漠如冰,似乎感受到一絲冷意,轉(zhuǎn)身回到了房間。
房間內(nèi)的陳設(shè)倒是與幽月樓相仿,彌漫著一股濃郁的脂粉味。
沈凝霜端坐在桌旁,似在等候著什么。
片刻之后,房門被推開,來人正是趙逢生。
“侯爺,別來無恙。”
沈凝霜起身施了一禮,她與上官璇下了碎云山后,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趙逢生已安排人在山下等候。
鎮(zhèn)南侯的馬車將二人送到了醉仙樓,并為二人備好了房間。
沈凝霜神色平靜,可是心中卻對眼前的男人充滿了敬畏與恐懼,即便她絞盡腦汁費盡心機也依舊難逃出趙逢生的算計。
趙逢生關(guān)上房門,神色淡漠地坐在沈凝霜對面,“沒想到你的命還挺硬,蔣擒豹都沒有抓住你。”
“我們可以逃命多虧了侯爺安排陳大哥為我們護衛(wèi)。”
說起陳淵,沈凝霜的心中卻多了幾分歉疚。
趙逢生抬眼望向沈凝霜,那一雙深邃的眸子就仿佛暗淵一般要將其吞沒。
明明是為了活命而不惜利用陳淵感情的冷血女人,此時卻偏偏裝的情深義重,趙逢生心中冷笑不已,偏要拆穿她的偽善。
“本侯可沒有這份閑情管你的死活,陳淵跟隨我南征北戰(zhàn)建功無數(shù),本可以有一個遠大前程,卻被你蠱惑,不惜放棄跟隨本侯擔(dān)任你的護衛(wèi),真是一個蠢貨。你捫心自問,可曾將他的情意放在心中?欲擒故縱的把戲只是為了更好的利用他,此時又何必在本侯面前裝出一副假惺惺的模樣。”
趙逢生頗有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意思,他的話如同利劍一般刺穿了沈凝霜的心臟。
沈凝霜臉色蒼白,她不得不承認(rèn)未言辭拒絕陳淵的心意確實存在利用他的心思,可是當(dāng)陳淵為了保護她們而不惜以身犯險引走追兵的時候,她的心中已經(jīng)留下了陳淵的身影。
她身形一顫,單手撐住桌面,臉色蒼白的看著趙逢生,方才他的一句話讓她明白了許多事情。
“侯爺如此看我,我無言反駁,但我想問一句,可是侯爺將我們的行蹤泄露給了湖州參軍蔣擒豹?”
上官璇臉色一變,她只懷疑聽錯了沈凝霜的話,不可置信地望向趙逢生。
趙逢生看向沈凝霜那冰冷的雙眸卻是笑出了聲,他笑的十分開心,“有趣有趣,本侯從未見過像你這么有趣的女子,老實說本侯現(xiàn)在還真的舍不得你死。”
他俯低身子,托起沈凝霜的下頜,“不得不承認(rèn),你很聰明,你應(yīng)該可以猜到,背叛本侯的人只有一個下場,那就是死,即便他是隨我出生入死的手足兄弟也不例外!”
沈凝霜的身子不斷顫抖,她從未見過如此殘忍可怕的人,僅只是因為屬下有了自己的心思就痛下殺手。
趙逢生貼近她的耳邊,低聲說道:“不要害怕,本侯希望你可以活下去,當(dāng)然不能太容易地活下去,放心待在這里,本侯已經(jīng)安排了人手,當(dāng)然你的計劃也要繼續(xù)進行,將湖州官場攪他個天翻地覆。”
說完便轉(zhuǎn)身離開了,僅留下一道孤高的背影。
沈凝霜以及上官璇只感覺遍體生寒,那是來自心底深處的寒意。
“姐姐,我們離開吧,不要再和他打交道了,他太可怕了。”
“事到如今想要離開已經(jīng)太晚了,我們只能走到最后。”
沈凝霜右手輕握,她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陳淵的結(jié)局,沒想到又一人因自己而死,愧疚自責(zé)縈繞在她心頭,郁結(jié)難消,一陣猩甜驟然涌上喉嚨,她吐出一口鮮血,整個人昏倒在桌上。
欽差一行除了趙逢生之外盡數(shù)被收買,湖州官府再無忌憚,禁街令也取消了,不過湖州駐軍依舊把守住湖州各個出口,無一災(zāi)民可以進入湖州地界。
沈凝霜醒來之時已經(jīng)是兩天后了,已經(jīng)有郎中為其診治,傷勢未愈,心氣郁結(jié),傷及元氣,需要精心調(diào)養(yǎng)。
可是她深知現(xiàn)在不是休息的時候,服完藥湯之后,她就穿上了一身黑色袍子,頭戴斗笠,將上官璇留在醉仙樓,孤身前往當(dāng)今湖州通判袁青山府上。
袁青山本來是湖州府明泉縣主簿,末流小吏,誰知一躍成了湖州通判,引來了無數(shù)人眼紅,可是沒有人明白他到底使了什么手段。
沈凝霜初見袁青山的時候就覺得他似曾相識,后來歷經(jīng)險阻她終于想起來了,袁青山曾經(jīng)拜訪過沈乾業(yè),而當(dāng)時的袁青山不過是一小小主簿。
當(dāng)時她就十分好奇,為何父親會愿意接見一小小主薄?
至今她都還記得父親的回答,‘此子心沉似海,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少有人可以得到如此評價,沈凝霜心中同樣好奇。
她叩響袁府府門,片刻后便被管家?guī)敫小?
出乎意料的是這偌大的府苑顯得極為空曠,院中空蕩蕩的,不見水榭亭臺,不見假山池塘,只有三間不大的房屋。
這三間房屋與整間府苑相比顯得格外寒酸。
管家將沈凝霜帶到書房前,低聲開口道:“少爺,客人到了。”
“請進。”
房內(nèi)傳來袁青山的聲音,管家推開房門將沈凝霜迎了進去,隨后退了出去。
沈凝霜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這書房中沒有什么名貴的字畫,也沒什么值錢的古董,有的只是各種版本的書籍。
袁青山合上書籍,抬頭望向沈凝霜,臉上卻沒有絲毫驚訝之色,似早就猜到了一般。
“沈小姐,沒想到你我會有再見之日,只可惜沈大人已經(jīng)故去,無法秉燭夜談,實為人生一大憾事。”
沈凝霜神色不動,她的目光落在袁青山的身上,這看起來風(fēng)光無限的湖州通判卻意外的勤儉。
“是啊,誰能想到一縣衙主薄搖身一變成了一府通判,果然如父親所言,袁大人非池中之物。”
袁青山臉上浮現(xiàn)了一抹笑容,“沈大人慧眼識珠,若無沈大人當(dāng)年提點,袁某也絕不會有今日,不過如今高明遠派人四處搜尋沈姑娘下落,沈姑娘來我這里恐怕是有些不智。”
“如今形勢看起來于我不利,但是當(dāng)真是如此嗎?”
沈凝霜嫣然一笑,那半張面容仿若綻放的花蕊。
袁青山卻意外地沒有反駁,而是贊同道:“不錯,沒想到沈姑娘會有如此眼力,果真是虎父無犬女,如今看起來以鄭惟倫為首的欽差已完全被高明遠以及許薄義拉攏,但他們根本沒有意識到真正的危險就在他們身邊。”
沈凝霜此時才終于明白父親為何如此看重此人,眼光之毒辣,心計之深遠絲毫不遜色于趙逢生。
“不錯,真正的危險是他們從未重視過的趙逢生。”
袁青山眉頭一挑,否認(rèn)道:“非也,可怕的并不是鎮(zhèn)南侯,而是他手中的校名司,那是絲毫不遜色于錦衣衛(wèi)的存在,恐怕這些天的所作所為都已經(jīng)呈送陛下御前了。”
“高明遠一旦落網(wǎng),你也難以脫身。”
沈凝霜好奇袁青山深知其中危險,為何還要涉及其中。
“哈哈,我為何要脫身?我早已上書陳明湖州官場之弊,如今虛與委蛇不過是配合鎮(zhèn)南侯,名為協(xié)理實為監(jiān)督。”
此言一出,沈凝霜卻是頭腦一懵,她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想的太簡單了,沒想到會涉及到如此多官吏。
“即便沒有湖州軍餉貪墨案,還會有其他案子,如今天災(zāi)不散,民不聊生,四處賑災(zāi)需要銀兩,更需要給天下蒼生一個交代,重新調(diào)查湖州軍餉貪墨案就如同瞌睡來了遞枕頭一般及時,我只需要等到案件調(diào)查清楚,隨后將收集到的罪證呈上,抄家滅族,各取所需。”
袁青山負(fù)手而立,那棱角分明的臉頰上映出搖曳的火光。
沈凝霜向來自詡心計過人,卻沒想到在袁青山與趙逢生面前接連吃癟,氣餒之余多了幾分謹(jǐn)慎。
“這些話本沒必要說給你聽,但是你既然是沈大人之女,那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觀,若想擺脫罪籍,此案就是你最好的機會。”
“我要怎么做?”
沈凝霜聽到可以擺脫罪籍,雙眼一亮,她本想利用趙逢生為她脫離罪籍,可是她全被玩弄于鼓掌之中,心中已沒了把握。
“帶上高明遠的罪證,敲響登聞鼓,面圣!”
袁青山的話令沈凝霜身影一震,這樣的話的確有可能獲得赦免,但是失去父母的她如風(fēng)中浮萍無人庇護,可以從趙逢生以及嚴(yán)容之的手中逃脫嗎?
她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