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正午出發(fā),正是最熱之時,可是到了現(xiàn)在幾人已經(jīng)看不見太陽了。
斜谷兩側(cè)皆是懸崖,崖壁陡峭如斧砍刀劈,高聳似直插云霄,遮天蔽日,不見陽光。
陳淵武功卓絕,即便是在這狹窄的小徑之上也是如履平地,若非顧忌沈凝霜三人,此刻的他恐怕已經(jīng)下到谷底。
沈凝霜與上官璇二人此時已是灰頭苦臉,全無形象。
不過卻沒有一個人叫苦喊累,她們的堅韌令阮秀青吃驚。
夕陽還未落山,可刺骨的寒意已經(jīng)令幾人打起了哆嗦,斜谷上下仿佛完全不同的兩個季節(jié)。
陳淵目力驚人,一眼就看出了已接近谷底,連忙出聲打氣道:“堅持一下,就快到谷底了。”
他的話令三人精神一震,強打起幾分精神繼續(xù)前行。
片刻以后,三人抵達谷底,眼前景象令人不寒而栗。
只見滿地尸骸枯骨,四處嶙峋怪石,入目所見無絲毫生機。
深谷之中,陰風陣陣,嗚鳴之聲不絕,似厲鬼呼嚎。
阮秀青撲向那些枯骨,不斷尋找著她夫君的尸骨。
上官璇臉色煞白,緊捏住沈凝霜的衣角,年紀尚小的她什么時候見過這么多的尸骨。
腐臭味直沖天靈,沈凝霜強忍住作嘔的沖動,目光掃視著四周。
既然這里出現(xiàn)了這么多尸骨,那定然是殺人滅口的地方,熔煉銀錢的位置肯定就在此處。
而此時已近日落西山,山谷之中漸生霧氣,尚未干的汗水如冰雪一般刺骨,體弱的沈凝霜臉色慘白如紙,但是她眼神異常堅定,摸索著石壁想要找到熔煉銀錢之地。
陳淵跟隨趙逢生多年,耳濡目染,對于機關(guān)暗道也算頗有心得。
二人合力,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一處縫隙,縫隙之中有氣流涌動,氣流中還夾雜著一股惡臭。
“應(yīng)該就是這里了。”
沈凝霜站在石壁前開口道。
陳淵心中驚奇,沒想到沈凝霜也精通機關(guān)之術(shù),這可不是一個養(yǎng)在深閨的千金小姐會知道的。
不知為何,他越是了解沈凝霜就越為之著迷,她就仿佛是平靜湖面上的一道漩渦,一旦接近便會卷入其中。
沈凝霜全沒有發(fā)現(xiàn)陳淵的異色,在石壁上摸索著,這樣的石門肯定有隱藏的機關(guān)。
石壁上一處極不起眼的凹陷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用力按了下去,只聽轟隆一聲石門緩緩打開。
陳淵眼疾手快,一把將沈凝霜拉開,捂住她的口鼻,一股刺鼻的氣味撲面而來,上官璇還沒反應(yīng)過來便兩眼一翻倒在了地上。
“璇兒!”
沈凝霜掙脫陳淵的雙手,撲向上官璇,此時氣味已經(jīng)散了一些,但依舊有一股難明的惡臭。
陳淵略顯局促地取出一顆丹藥交給沈凝霜,解釋道:“長期密閉的洞穴之中一般都會有濃郁的瘴氣,大量吸入就會陷入昏迷,我們在南疆作戰(zhàn)的時候經(jīng)常會遇到這種情況,這是秘制的解毒丹,服下以后就會蘇醒。”
沈凝霜嗔怒地看了他一眼,將丹藥給上官璇服下,片刻之后上官璇才悠悠醒來,不過還是忍不住作嘔。
而阮秀青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了霧氣之中,如此多的白骨混在一起,如何又能找到她相公的尸骨。
上官璇想要喊住她,卻被沈凝霜搖頭制止,皆是可憐人沒必要剝奪她最后的希望。
等到洞穴中的氣味已經(jīng)消散的差不多,三人這才進入洞穴。
陳淵走在最前方,這種地方說不定就藏著什么毒蟲蟒蛇,他走在前方萬一遇到危險可以及時應(yīng)對。
誰也想不到這石壁之中竟是另有一番天地,洞穴中留有大量人工開鑿的痕跡,正中間有兩個大鐵爐,周圍擺放著幾個銀錠的模具,地面散落著熔煉銀錠的工具,最顯眼的是角落擺放著的幾口大箱子,箱子上還貼著泛黃的封條。
沈凝霜將封條托在手中,那墨色勾畫處的封字格外顯眼。
“這就是裝餉銀的木箱!”
戶部的封條與其他幾部的封條有著略微的差別,這正是當年她的父親提出的條陳,只為了可以厘清職責。
如今卻成了沈凝霜辨別出戶部餉銀木箱的證據(jù)。
陳淵對她的話沒有絲毫懷疑,可是找到熔煉餉銀的所在又如何?
目前她們的手上根本沒有證明高明遠牽涉其中的證據(jù)。
沈凝霜那纖細的手指輕點木箱,發(fā)出咚咚的聲響。
這里是一切開始的地方,也是埋葬一切的地方。
她驟然轉(zhuǎn)身,緩步走到銹跡斑斑的熔爐前,熔爐側(cè)壁上銘刻著三個模糊的字跡。
她伸出纖細的手指,閉上雙眼,撫摸著那三個模糊的字跡。
無數(shù)種可能性在她腦海中閃過,這正是她的另一門本領(lǐng),以形辯字。
只因沈乾業(yè)手中有不少無法公示的暗賬,這些暗賬采用特殊的針記法,她只能依靠手指感受紋路走向來暗記賬目,久而久之也就練成了這門本領(lǐng)。
沒想到今日卻有了用武之地。
盞茶之后,她睜開雙眼,輕聲念出三字。
“軒鼎記。”
“軒鼎記?”
陳淵疑問道。
沈凝霜點了點頭,開口解釋道:“這種熔爐一般由青銅糅合生鐵鑄成,工藝十分復(fù)雜,尋常工坊根本無法完成,而鑄造熔爐的工坊為了彰顯其鍛造水平的高超通常會在熔爐上刻下工坊的名字。”
“那我們只要找到名為軒鼎記的工坊,然后從他們那里找到當初是誰買的熔爐,就可以找到幕后之人。”
面對陳淵順理成章的推測,沈凝霜只是搖了搖頭,她心中已經(jīng)有了計劃。
山谷之中,霧氣漸濃,寒意更甚,此時若想回到山頂那無異于自尋死路。
她們決定在洞穴之中休息一夜,等到第二日正午再返回。
三人出了洞穴,聽見一陣低沉的啜泣聲,她們循著聲音找去,發(fā)現(xiàn)阮秀青正抱著一顆顱骨淚流滿面。
誰也沒想到她當真找到了相公的尸骨,上官璇難忍心中的疑惑開口問道:“姐姐,這是你夫君的尸骨嗎?”
“我夫離家之前,我曾送他一道平安符,沒想到平安符沒有護得他的平安。”
阮秀青輕聲呢喃,眼神之中浮現(xiàn)出萬般柔情,過往之事在她腦海中浮現(xiàn),已是完全沉浸在回憶之中。
上官璇不停呼喚,她卻是毫無反應(yīng),沒有辦法,只能讓陳淵將其強行帶入洞穴。
谷底氣溫極低,更有寒風呼嘯,就算是她們穿了冬衣也難以抵御嚴寒,如果放任不管,恐怕會凍死在這谷底。
陳淵觸碰到阮秀青的剎那,變故陡生,阮秀青一把奪下陳淵腰中的劍,橫在脖頸,沒有絲毫猶豫,瞬間抹了喉嚨,溫熱的鮮血灑落三人身前。
這一切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陳淵更是沒有絲毫防備,等到他想出手的時候已經(jīng)太晚。
上官璇跌坐在地,她捂著嘴巴,淚水奪眶而出。
沈凝霜卻是長嘆一聲,這世間有人為了活著不惜背信棄義放棄一切,卻也有人視死如歸。
陳淵心中也是泛起一絲漣漪,死在他手下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可是這等情況卻是頭一遭。
他不禁有些動容,在心中反問自己,若是有一天沈凝霜不幸亡故,他是否也有勇氣以死相隨。
“她既選擇了這條路,那我們就成全她吧。”
沈凝霜走到阮秀青的尸體前,接過她手中的劍,將其靠在一旁,徒手挖起了墳冢。
嬌嫩的雙手很快便血跡斑斑,陳淵上前阻止卻并未使其停手,他只能跟著一起動手。
上官璇也是抹去眼角的淚水,跟著二人一起動手。
寒風刺骨,夜色漸濃,陳淵找來一塊長條形的石頭,在上面刻上‘阮秀青夫婦之墓’,將其立在墳冢前,算是墓碑。
冰冷的巖石令人難以入眠,他們難以想象當初那些匠人是如何在這里生活,而這一切都不過是為了滿足高明遠一黨官員的私欲。
洞穴之中還有殘留的木柴,可是跳動的火苗依舊無法驅(qū)散蝕骨的寒意。
翌日清晨,陳淵早早地出了洞穴,此時山谷之中濃霧不散,僅能看清周身一尺之內(nèi)的情況。
他抬頭望了望山頂,隨后細細端詳著山谷中的情形。
地面散亂的白骨不僅有人骨還有獸骨,獸骨多有碎裂的痕跡,而人骨上有許多刀砍的痕跡。
不過如此多的人若是通過崖壁的小徑下山明顯是不太可能,他懷疑一定有其他上下斜谷的辦法。
果然他在白骨堆積之處發(fā)現(xiàn)了斷裂的繩梯,斷口齊整明顯是刀砍的痕跡。
還真是狠辣的手段。
陳淵正欲轉(zhuǎn)身離去,可是尸骨下的一抹光澤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搬來白骨,發(fā)現(xiàn)尸骨之下竟然藏著一枚金屬令牌,令牌上刻有‘湖州總捕邢正民’的字樣。
他面色一喜,迫不及待將想將這個消息告訴沈凝霜。
可是懸崖之上驟然響起了熊吼聲,吼聲震動山林,令人發(fā)怵。
隨后便是一陣喊殺之聲還有慘叫聲,聽聲音不下數(shù)十人。
陳淵神情一震,碎云山本就偏僻,若不是沈凝霜等人從客棧老婆婆那里得到線索,而后又有阮秀青指引恐怕他們也想不到熔煉銀兩的地方在這斜谷之下。
他思緒飛轉(zhuǎn),除了他們之外知道這個地方的只有高明遠一黨的人。
只是剎那,他就有了決斷,快步趕回洞穴中,將外面的情況告知沈凝霜,隨后將令牌交給她,這是極為重要的證據(jù)。
“沈姑娘,你們在這里等著,我去引開他們。”
陳淵的目光望向沈凝霜,渴望從她的口中得到只言片語的關(guān)切。
沈凝霜嘴唇輕抿,神色掙扎,她握住陳淵的雙手,含情脈脈地看著他:“陳大哥,你一定要安然無恙回來!”
盡管她的手已布滿血污,可是傳來的溫熱令陳淵心神激蕩,他強壓住心中的情感,低聲道:“我會回來,等我!”
說罷便轉(zhuǎn)身離開了洞穴,借著濃霧的掩護朝著崖頂攀去。
沈凝霜和上官璇立在洞口,側(cè)耳傾聽著懸崖上傳下來的動靜。
上官璇緊捏住沈凝霜的衣角,低聲問道:“姐姐,陳大哥會沒事嗎?”
沈凝霜抬頭望著崖頂,回應(yīng)道:“他會沒事的。”
喊殺聲與慘叫聲不斷交錯,在山林之中回蕩,二人的心緊揪著,直到那聲音越來越遠,這才稍松一口氣。
沈凝霜當機立斷,轉(zhuǎn)身望向上官璇,神情鄭重地問道:“璇兒,你怕嗎?”
上官璇緊抓住衣角,深吸一口氣,回答道:“璇兒不怕!”
“好,那我們現(xiàn)在就出發(fā),回到崖頂!”
“陳大哥不是讓我們在這里等他嗎?”
上官璇不解地問道。
沈凝霜眼神微閃,語重心長地說道:“璇兒,你要記住,無論何時,我們能相信的只有自己,命運永遠要掌握在自己手中,知道嗎?”
上官璇不明白,可是她知道姐姐這么說一定有她的道理,重重地點了點頭。
二人踏上了返程之路,上山之路相較于下山之路要輕松一些,可二人不敢有絲毫大意,畢竟此時沒有了陳淵護衛(wèi),一旦失手便是死無葬身之地。
她們摸著崖壁,一路走走停停用了三四個時辰才重新回到了崖頂。
地面血跡未干,數(shù)名軍卒的尸體橫七豎八地倒在了地上,看起來是經(jīng)過了一場惡戰(zhàn)。
沈凝霜一眼就看出了這些人應(yīng)該是湖州駐軍,那他們的頭兒毫無疑問就是湖州參軍蔣擒豹。
沒有想到他們還是找到了這個地方,沈凝霜心中有幾分懷疑,可是此地不宜久留,她帶著上官璇朝著山下走去。
一路之上又看到了許多尸體,這些人有些死于劍傷應(yīng)該是出自陳淵之手,有些身上留著深可見骨的爪印,應(yīng)該是熊閻王留下的。
上官璇臉色蒼白無比,這些天她已經(jīng)見到了許多尸體,心已經(jīng)逐漸麻木,但是身體依舊會感覺到排斥。
沈凝霜帶著她繞開交戰(zhàn)之地,朝著遠離廝殺聲方向逃去。
烈日炎炎,無情地榨取著她們的水分,汗水浸透了衣衫粘上了塵土極為狼狽,恐怕沒有人會想到這如同難民一般的二人是大家閨秀。
不過在活下去三個字面前,所有的一切都顯得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