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靄靄,是殘陽最后的寫照。
落日余暉,偏偏略過了遮云村。
婦人名為阮秀青,湖州銅陵人氏,家中本有一子,可是這世道就連野狗都難以活下來,更何況一稚子。
阮秀青經歷喪子之痛后,再無了活下去的希望,她只想和丈夫合葬一處,來世相守。
生當同寢,死當同穴。
上官璇以及陳淵為之動容,沒想到世間還有如此深情的女子。
不過沈凝霜所關心的只是是否有煉銀爐的下落。
阮秀青搖了搖頭,當年官府出面以開鑿溝渠的名義將湖州城附近十里的匠人全部帶往碎云山,后來就杳無音訊。
直到數月以后,傳來了山體坍塌所有工匠罹難的消息,這些人都是家中的頂梁柱,聞此噩耗,群情激奮,工匠的家眷趕往湖州知府府衙想要討回公道,可是最后也只得到了一人二兩銀子的安家費。
她們還想上告,奈何在這湖州地界高明遠已是一手遮天,當地駐軍亦有勾連,不等她們離開湖州地界就已經被殺害了。
此事早已傳開,所有人只能就此認命。
上官璇聽后也是眼眶微紅,她本以為天下最可怕的事情就是賣給那些權貴官員做腌臜污穢之事,沒想到世間苦難如此之多。
湖州知府一手遮天,湖州官場更是暗無天日,陳淵只是嘆息一聲。
于他來說,這不過是冰山一角。
阮秀青說起過往便是泣不成聲,喪夫喪子仿佛注定了她這一生孤苦的命運。
沈凝霜長嘆一口氣,世道不公,蒼生罹難,可是她已是自身難保,哪里還有心思憐憫他人。
“大嫂,這些年你在山上有沒有發現熔爐模具之類的物件?”
現在她基本可以肯定熔煉官銀之地就在這碎云山中,而阮秀青在山中尋夫對于其中情況肯定是十分熟悉,她這才開口問道。
阮秀青搖了搖頭,“除了碎云山斜谷之外我都翻了個遍,沒有看到過你所說的東西,也沒有找到我男人的尸骨?!?
沈凝霜眉頭微皺,心中念頭飛閃,不在此處又會在何處?
“會不會這東西就在那斜谷中?”
陳淵忽然開口道。
他的話倒是點撥了沈凝霜,碎云山的斜谷足有百米落差,而且下到斜谷的山路崎嶇難行,需要沿著懸崖上的小徑走下去。
那小徑僅有一腳寬,必須要緊貼著崖壁才能行走,稍不留神便會墜入深谷落得個死骨無存的下場。
這也正是阮秀青一直沒有搜查這片區域的原因。
可是其他區域搜查無果,這是她最后的希望。
四人一番商議后決定第二日正午下斜谷,那時霧氣最為稀薄,是最佳時機。
夜深人靜,燃燒的篝火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陳淵守在門外放哨。
身后傳來的腳步聲令他神情一凜,回身發現是沈凝霜這才放下了戒備,一臉關切地開口道:“你傷勢未愈,明日還是不要下谷吧?!?
沈凝霜坐在陳淵身邊,隨手拾起一根干柴丟入火堆,刺骨的寒意在躍動的火苗溫暖下消散。
一路趕來,她已是察覺到陳淵的心意,盡管他小心翼翼地藏著,可是依舊難逃出沈凝霜敏銳的洞察力。
若是曾經的她,她向往海誓山盟花前月下的兒女情長,也愿意成為籠中雀金絲鳥,可是如今的她已然背負了太多,根本沒有資格談及私情,況且陸南笙在前,她又怎么敢輕易將真心相托。
“陳大哥,這一路多虧有你護送,否則我們恐怕是兇多吉少。”
沈凝霜的聲音十分溫柔,如三月春風般撫慰人心,陳淵不自覺地就看著她。
“沒事,這是我該做的?!?
“陳大哥跟隨侯爺,想必知道凝霜的身世了吧?!?
“知道,”陳淵雖然性格直爽,但也不是什么蠢人,他意識到沈凝霜似乎有什么事情想說,“沈姑娘有什么事情直說就好,只要我可以辦到必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沈凝霜聽著他的話,可以感受到他的真摯情誼,可是以鎮南侯的秉性若是知道二人走的太近,恐怕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無論是為己為人,她都必須狠下心來拒絕眼前人心意。
她轉身望向陳淵,二人四目相對,剎那無言。
沈凝霜將臉上的面具摘下,露出那道猙獰的傷疤,“陳大哥,這樣的凝霜你可還喜歡?”
她妄圖以這道傷疤退卻陳淵的情意,可是她不知道陳淵喜歡的正是她身上的勇敢與堅毅。
世上女子千千萬,可這般勇敢堅毅的女子卻獨她沈凝霜一人,怎能不惹人憐惜。
望著沈凝霜清瘦蒼白的面容,陳淵心中不是滋味。
可是向來沉默寡言的他不知道如何表達心中所想,只能用行動來表明他的決心。
他將沈凝霜摟入懷中,語氣堅定地開口道:“從今以后,我會用生命護你周全,無論你變成何等模樣,我都不會再讓你受任何委屈?!?
墜入愛河中的人往往會許下盲目的誓言,可是這卻是不切實際的誓言。
沈凝霜感受著那強有力的心跳聲,還有耳畔灼熱的呼吸,她將陳淵緩緩推開,“陳大哥,今日之事到此為止!以后希望你永遠不要提起今日的事情,你是侯爺的護衛,身份尊貴,凝霜不過一罪奴,朝不保夕,生死未卜,況且我之父母尸骨未寒,實難有心情談及兒女私情?!?
她的聲音愈加冷漠,而陳淵的心更為炙熱。
這般女子,他恨不能將其揉碎懷揣在胸前,鑲嵌在心口。
可是他不能,此刻的他明白剛才的那番話是何等的輕浮與狂妄。
“無論你是否接受我的心意,此生此世我陳淵必以性命護你周全。”
這是他的諾言,這也是他的決心。
沈凝霜抿嘴不語,她定定地看著眼前的男人,已死寂的心湖泛起漣漪,可只是剎那,她便將這份悸動壓下。
“陳大哥,我們生在這不公平的世道,早已沒有了自由,你可以敢愛敢恨,而我只能小心翼翼地在夾縫之中生存,你明白嗎?”
她竭力克制住內心的痛苦,努力使眼淚不會落下。
這或許是她最接近愛情的一刻,只是來的偏偏不是時候。
“陳大哥,謝謝你的喜歡,凝霜是個不幸的人,不配擁有你的真心?!?
她哽咽著說完最后一句話,便回了茅草屋。
陳淵看著沈凝霜單薄的背影,心中的憐惜之情更甚。
幽月樓中的罪奴若無赦免文書便永遠無法脫離罪籍,永遠無法正大光明行走在陽光之下。
他從未想過這些事情,只以為有情飲水飽。
可是現在他似乎明白了沈凝霜所要的是什么,他坐在石板上,望著天際的那片黑云。
朦朧的月光穿透黑云,在地面留下一片陰影。
曾經他只需要聽從趙逢生的命令行事就可以了,現在他想找到他自己的路,他想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活下去。
這一夜注定是個無眠之夜。
陳淵的守護令幾人難得睡了一個安穩覺,醒來的時候已是日上三竿,連日趕路的疲憊也一掃而空。
上官璇熟練地為沈凝霜換藥,傷口已經開始愈合,簡單吃了幾口干糧后,三人就跟隨阮秀青上了碎云山。
碎云山曾是碧水青山,可是現在已經成了光禿禿的荒山。
受旱災影響的饑民早已經將整座山吃光,寸草不留。
“你們千萬要小心,這山里有一只黑熊,以前村里面的人叫它黑閻王,有十幾條人命都折在它身上。萬一遇到你,千萬不要動,它不會主動襲擊人,等它離開就好了?!?
上山前,阮秀青不忘交代道。
上官璇臉色微變,緊緊躲在沈凝霜身后,她還從來沒見過熊,心中既害怕又好奇。
陳淵不以為意,他死在他手下的虎斑數不勝數,區區一頭黑熊,不在話下。
他走在沈凝霜二人身前,跟隨阮秀青上了碎云山,山路坎坷崎嶇,一不留神就被橫生而出的枝干劃破衣服。
烈日炎炎,無情地炙烤著地面,今日不似冬日更像是夏日,行至山腰,沈凝霜一行人已是大汗淋漓。
陳淵看了看烈日,又看了看三人,決定暫作休息。
還好他們上山前多備了幾壺水,不用擔心飲水。
“再有半個時辰,我們就能走到崖邊,從崖邊的小路就可以下到斜谷?!?
阮秀青啃了一口干糧,抬頭望向山頂所在的方向。
她的神色格外平靜,無喜無悲。
沈凝霜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卻根本看不到山頂。
這樣的一處地方果然是隱秘安全,尋常人誰又能想到。
可是驟然響起的低吼聲令幾人一驚,一頭黑熊正在三丈外盯著他們。
黑熊四腳著地,身形比陳淵之前見過的所有猛獸都雄壯,雙眼猩紅,令人不寒而栗。
陳淵擋在幾人身前,長劍出鞘,隨時準備出手。
可是那黑熊在原地走了幾圈后,就緩緩退走了。
眾人這才長舒一口氣,沈凝霜手心已滿是汗水,上官璇長舒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問道:“姐姐,那就是熊嗎?真可怕?!?
陳淵接過話茬,“的確是可怕,我跟隨鎮南侯南征北戰見過許多猛獸,但讓我感覺到心驚卻還是頭一遭?!?
沈凝霜也是點了點頭,她方才注意到黑熊的眼神在看向幾人的時候發生了變化,在那一刻她竟是看到了幾分人性。
“熊閻王從來不主動襲擊村莊里的人,以前更是守護神一般的存在,熊閻王在這里,豺狼虎豹根本不敢靠近,可是村里的人卻想殺了它充饑,最后喪命?!?
阮秀青為三人解釋道,三人這才明了。
“沒想到這野獸此人還要有情義一些。”
陳淵不禁感慨道。
沈凝霜深以為然,她并未刻意疏遠陳淵,一切如常。
這段小插曲結束后三人繼續前行,阮秀青已經是輕車熟路,避開何處險地荊棘,半個時辰到達了懸崖邊。
時值冬日,萬物凋零,偏又遇旱災,站在崖邊遠眺,入目皆是荒涼之色。
阮秀青帶著三人走到懸崖側面,果然有一條一腳寬的小道,小道沿著崖壁蜿蜒盤旋,仿若蛟龍。
抬眼向下望去,深不見底。
只是站在崖邊,就有一種搖搖欲墜的感覺。
上官璇緊抓住沈凝霜的衣角,嘴唇發白。
“璇兒,你呆在上面為我們放風,我們下去就好了?!?
沈凝霜察覺到了上官璇的異狀,便找了個理由讓她留在崖頂。
上官璇卻是搖了搖頭,“姐姐,我要和你一起下去!”
她眼神堅定,沒有絲毫退卻的意思。
恐懼是本能,面對才是勇氣。
陳淵抽出長劍,割下數段藤條,將其纏繞在一起,做成韌性十足的藤繩,捆在三人腰間,而后系在他的腰上。
“你們放心走,我會拉住你們。”
他的眼神望向沈凝霜,沈凝霜欲言又止,畢竟萬一出了意外,他一人當真可以拉住三人嗎?
不過她沒有其他選擇,只能將性命交托與陳淵。
陳淵走在了最前方,接著是沈凝霜,上官璇以及阮秀青。
尖銳凸起的石頭劃破了沈凝霜的肌膚,她每一步都踩的很穩,一步一停,摸著凸起的石頭緩慢前行。
上官璇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不看腳下,顫抖著一步步跟了上去,她手指緊緊抓住石壁,指尖發白,塵土落在她的臉頰上她也不敢亂動。
她們的速度很慢,走了將近一個時辰才下了一半。
上官璇不禁低頭看了一下谷底,強烈的眩暈感瞬間使她腳下一軟,摔了下去。
??!
慘叫聲驟然響起,緊繃的繩子將沈凝霜二人帶下懸崖。
而陳淵反應迅速,一手抓住石壁,一手緊抓住繩子,他鼓足氣力,青筋暴起,一聲大喝回蕩在山谷間,將沈凝霜三人一點點拉起。
沈凝霜率先爬上小徑,背靠石壁幫忙將上官璇二人拉起。
四人背靠石壁,一番死里逃生已經讓她們筋疲力盡,只能暫作休息。
“姐姐!對不起,是我拖累了你們!”
上官璇帶著哭腔說道。
“傻丫頭,這路本就艱難,和你有什么關系,小心點便是?!?
沈凝霜輕撫著上官璇的額頭,柔聲安慰道。
陳淵看著沈凝霜臉上的溫柔之色,不禁有些看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