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間八點的產科走廊擠滿了送早餐的家屬，林夏踩著橡膠底的鞋匆匆穿過走廊。還未踏入護士站，一聲聲凄厲的哀嚎刺破待產室的隔音門，混雜著瓷器碎裂的脆響。

更衣鏡前，林夏將長發盤成利落的發髻，把頭發套進手術帽里，指尖殘留著豆漿杯的余溫。

推開感應門時，助產士們圍在中央監護臺前，林夏把外科口罩的系帶綁到后腦勺上，“發生什么事了，為什么叫得這么凄慘，不打無痛嗎？”

“唉，這孕婦想打，可是她老公死活不同意。”

“林醫生，你今天上產房班嗎？”

“對。”

“跟你匯報一下這個孕婦的情況，十五分鐘前，我也跟夜班的值班醫生匯報過了，她可能忙，還沒過來。”？助產士張敏將病歷夾遞給林夏，“這個孕婦，孕1產0，子癇前期，高齡初產婦，昨天凌晨的03:00臨產，7:00宮口開1公分產前區交進來的，進來的血壓是155/98mmHg。”她側身讓出胎心監護屏幕，繼續說道：“外面的護士本來想著交進來產房打無痛的，可是她丈夫是明確拒絕無痛分娩的。”

林夏快步走到護士站電腦前，迅速輸入工號登入系統，指尖懸在鍵盤上方轉頭問道：“孕婦叫什么名字？”

“就這個10床，彭佳慧。”助產士張敏用手戳著電腦屏幕，指給林夏看。

“啊！啊！啊！好痛啊！好痛啊！我要死了！”尖銳的聲浪再次從待產區傳來。

林夏聽著這揪心的喊叫聲，她起身走進待產區，只見孕婦面向左邊蜷縮在床上，弓成蝦米狀，左肩抵著白色軟枕劇烈起伏，發絲被冷汗黏在蒼白的脖頸上，拽緊床沿的雙手已經冒起青筋，助產士小劉的手掌溫柔地撫摸著孕婦顫抖的脊背，輕聲細語地指導她，“佳慧，放松，來，鼻吸氣嘴呼氣。”而右側的丈夫正機械地撕扯著濕紙巾包裝，喉結隨著妻子每聲嗚咽上下滾動，一臉無助的表情。

“你們好，我是產科醫生林夏。”

“我要打無痛！我要打無痛！求求您了，醫生，你讓我打吧，我自己簽字不行嗎？”

“哎呀，佳慧，我們也想給你打呀，可是家屬也要簽字呀。”助產士小劉無奈地解釋道。

“卓文越。”這三個字似是從她齒縫里碾出來一般，“你到底簽不簽，你如果不簽我就不要你了，我們離婚，我讓我爸媽來簽。”孕婦歇斯底里地吼叫著。

男人長嘆一口氣：“你再忍忍，我也是為你好，我查過百度，人家說打了無痛，以后會腰痛，隔壁張姐打了無痛，現在陰雨天都直不起腰…...”

林夏再也看不下去了，音調也提高了：“這位家屬，那你有沒有上百度查一下子癇前期分娩的風險，你究竟清不清楚你妻子現在的血壓值有多危險？”金屬病歷夾在她掌心發出細微的顫音，“子癇前期會導致子癇，全身血管痙攣，胎盤早剝、肝腎衰竭這些并發癥，這些是會要人命的，你知道嗎？”

她突然將血壓監測儀推到他面前，液晶屏上猩紅的155/98mmHg在昏暗的待產區里刺目地跳動著，“如果你不同意你老婆行鎮痛分娩，我建議你們手術會安全一些，而且手術是不可能不打麻醉的，也是在腰上打的。”

男人的眉峰微微聚攏，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褲子，泄露了心底的踟躕。

林夏手術帽投下的陰影籠罩住她驟然冷冽的眉眼：“如果兩者你都不同意，你看你是要賭你妻子腦出血，還是賭新生兒娩出時窒息缺氧？”她的質問在最后化作刀刃般的耳語，“你看你擔得起這個后果嗎？”

男人猶豫再三，最后憋出一句：“打無痛吧，打無痛吧。”

助產士張敏立即回應道：“我通知麻醉醫生。”

林夏的視線掠過產婦汗濕的鬢角，在滿地狼藉處驟然凝滯，“敏姐，讓保潔阿姨來處理下這個。“尾音輕輕落在兩枚相鄰的瓷片之間，那里還汪著一小灘將凝未凝的糖水。

十分鐘后，待產室的門在身后緩緩閉合的輕響中，張敏和小劉一前一后踱出待產觀察區。張敏仰頭長嘆，將散落的鬢發胡亂別到耳后，指尖在微微發紅的眉心處來回揉捏：“可算清凈了。”她斜倚著走廊冰涼的瓷磚墻，小劉苦笑著遞過保溫杯，嘴里喃喃地說道：“最怕遇到這種人，用我們的廣東話講就是：識小小扮代表。”

張敏癱坐在林夏旁邊的電腦椅上，發尾蹭著椅背人造革的裂口。她隨手抓起臺歷扇風，A4紙在熱浪里嘩嘩作響：“這破空調又壞了...…女人真是什么倒霉事都攤上。就說生孩子，憑什么咱們要經歷開十指、漏尿、產后抑郁？男人倒好，只管當現成爸爸。”

林夏眼睛盯著電腦，手指不停地敲打著鍵盤，溫聲道：“生物學設定我們確實吃虧些。”

張敏忿忿地說道：“當初我生我兒子的時候，宮縮得想撞墻，我老公看見無痛同意書簽得比股票交割單還利索。”她抽出酒精濕巾擦著指尖不存在的灰塵，“要是他敢猶豫，我絕對把新生兒腳印摁在離婚協議上，還有你們兩個未婚人士，真的要找到一個值得的人，才好生孩子。”

“叮鈴——叮鈴——叮鈴”，產房門外的鈴聲響起。

張敏疲憊地抬起手按了一下旁邊的門禁開關，電動門緩緩打開，一個外賣員捧著一束花站在門口，“請問林夏，林醫生在嗎？”

林夏遲疑了一下，起身走到門口，“我是。”

外賣員從胸前口袋摸出支磨砂質感的簽字筆，“您好，麻煩您簽收一下。”他屈指叩了叩花束玻璃紙上貼著的訂單單號，塑料膜在敲擊下發出空心的脆響，“您，您簽這里就行。”

林夏麻利地簽上自己的名字，接過花束，拿到茶水間。

小劉和張敏立馬跑過來，湊到林夏旁邊，“喲喲喲，林醫生，男朋友送的？看來好事將近啰。”

林夏笑笑，把她們往一邊推，“多事，你們不是下班了嗎？快走。”

小劉嘴角噙著狡黠的笑意：“雖然下班了，同事之間也要多交流交流，增進增進感情呀！”

“小劉說的沒錯，也要關心關心同事呀。”張敏附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