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律如泣如訴。
“小笨蛋啊,阿飛,怎么學不會呢?滑音是這樣。來——”
溫柔的指尖輕輕刮了刮他的鼻尖,柔聲帶著笑地低語。
緊接著,他有些恍惚,一時分不清自己是成人還是孩子。但微涼的手指已經輕輕握住他笨拙地抓住琴弓的手。
母親指間圓潤的紅寶石閃耀出飽滿生命力的光澤。帶著他,她的琴弓劃出一個幾乎無盡的滑音。
難以置信地,他從琴上抬起頭。
而專心垂眸注視著他,這張溫暖的臉……
模糊一片。
他只能記得,那唇角總彎著些俏皮的弧度。當他被這只手緊牽,哪怕犯錯,她的批評也總帶著一絲輕柔的調侃。
而海面的柔風肆意從陽臺灌入,像從前一般,將他與母親的頭發、還有輕盈的白紗窗簾都揉亂。
奶白的墻與地板上一格一格的陽光斑塊鋪開,像要流淌進他的心口……
不遠處,肉肉的小臉坐在勿忘我色的地毯上,咯咯地笑。兩只胖乎乎的小手不安分地抓著琴譜亂揉,扎成兩個小揪的嬰兒細發也隨之亂顫……
“啊呀!凡凡——!媽媽的演奏譜——!”
急匆匆地,長裙擦過琴弓,再次帶走了他的注意力……
——“……慕飛?”
遠處,母親的聲音仍在輕輕地呼喚:
“再來一遍哦,阿飛。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
“……慕飛!”
“——這不是做到了嗎?阿飛……”
蘇梨急切的呼喚幾乎緊貼著耳畔。
“慕飛!”
“——?”
猛然,顧慕飛睜開眼睛?,F實像從高空掉落,猛地擊中他。
從椅中乍然坐起,他呼吸大口急促,一種恍然破碎的冰冷纏繞緊抓住他的心口。
無論夏日的海風也好,還是模糊的笑容也罷……
都早已散去多年。
他怔住了,幻覺抽離般的回憶讓他頭暈目眩。
音樂會依然靜靜流淌,沒有任何變化。純粹黑暗里只有蘇梨半跪著湊在他的身旁,微涼的手、絲綢和熟悉的香氣包圍著他,像他世界里唯一的真實存在。
不禁,他貪婪地抓住她湊近的手腕。
凝著一雙細眉,蘇梨擔憂不已地望住他:
“慕飛,你怎么了?你的臉色看起來很不好……”
輕輕地,蘇梨蓋住他攥住她的手。
“嘶——慕飛,你攥痛我了——”
她聲音壓得極輕極低,盡管昏暗的私人包廂里只有他和她兩個人。
本來,蘇梨正完全醉心于小提琴獨奏的這首《泰伊思冥想曲》。連綿的行板悠長如歌,旋律如無盡延展的靈魂可以死生不休——
不管情愿與否,自幼受母親的熏陶,蘇梨對音樂有著天生投入的敏感。
可一轉頭,她卻看到身旁的顧慕飛緊閉著雙眼。
他膚色雖然本就偏白,這時卻幾乎白得透明。焦金色的額發凌亂地散落眉梢,他眉頭緊蹙;一只漂亮的手壓住眉心。
這張英俊的臉上滲出了點點汗珠。
“……只有我覺得這里特別悶嗎?”
立刻放開她的手,他指節用力抹過額頭,像要把意識從腦中都剝離出去。
“我出去透透氣?!?
二話不說,他拔腿就走。
“誒——?”
轉頭,蘇梨看到臺上小提琴的獨奏還在繼續,她的心跳卻有些急促:
她從沒見過顧慕飛今晚這般急切脫身的模樣。
幾乎沒有猶豫,咬了咬唇,蘇梨匆忙起身,干脆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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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緊追隨著顧慕飛在前方已走得有些距離的身影,蘇梨一路來到了音樂廳二樓的這間貴賓休息室。
這次,像要決然甩掉一切,顧慕飛大跨步走得飛快。而腳踩著十公分晚宴細高跟鞋的蘇梨,幾乎不得不一路小跑,差點就要追不上。
緊隨其后,蘇梨推開休息室的門。顧慕飛卻一言不發。他后退了兩步,卻仍極力穩穩撐住,沉重地坐進沙發。
一手蓋住閉緊著的雙眼,額發被剛才抓揉得凌亂下,他似乎在竭力抵擋心底某種洶涌的黑潮。
定制的午夜藍禮服外套被隨意丟棄;領結與襯衣被他一把胡亂地扯開。白金的領針早不知掉在哪里。
仍被禮服背心束縛,他雪白的領口向外大敞,露出鎖骨下滲出細汗、隱約一小片起伏著的胸口;同時也難得毫無避忌,他直接暴露出頸線左側的那條光滑丑陋的長疤。
此時此刻,顧慕飛可不單單感到頭痛。
他感覺自己心口悶痛,像被狠狠硬破開一道陳舊又新鮮的傷口,壓制的一切都不受控地掙脫而出。
……大概,那模糊的回憶久遠,卻太像深潭靜水,輕輕碰到水面,就涌起飽沾心血、難以駕馭的酸楚。
明明,在他今晚赴宴之前,他曾仔細確認過音樂會曲目單。曲目單上,絕對沒有這首《泰伊思冥想曲》。
一瞬,他又感到心臟似被拉扯住地抽痛。
一手輕輕點按住心口,平復煩躁不耐的心跳,顧慕飛強迫自己靜心凝神:
像這樣小巧的小提琴獨奏室內樂,在閔州全財界跨年音樂會的盛典而言,未免也不夠格。
那么,這只可能是被臨時換上的曲目了。難道,僅僅出于湊巧——?
不。
咬著牙,他汗如雨下。
可以替換的曲目千千萬,卻偏偏是這一首。這首曲子曾經有人手把手教他啟蒙……這首曲子曾在閔州家喻戶曉。
獨一無二,她是最好的小提琴家;她是“閔州的伊薩伊”。
沒有人能比她演繹得更好,沒有人膽敢與她比肩。
顧芳染。
倒不如說,還有什么人也了解這段過往,今晚故意……安排給他聽了。
那樣的話,就只有——
掌中掩蓋,他緊蹙壓住眉心:
一個人。
門口處傳來輕微的響動。
蘇梨小心緊貼著門邊。她一手摸著剛被顧慕飛瞬間攥得通紅的手腕,局促地望著沙發上沉默著的身影,不敢上前。
似乎總要做點什么,她默默地撿起顧慕飛丟在地上的外套,仔細在椅子上擺好。
此時她雙臂環抱,不知該如何是好。
向來,顧慕飛都以一種完全掌控全局的冷傲強勢姿態示人。面對他這突如其來的明顯掙扎,蘇梨也無所適從。
幾番猶豫,終于,她輕輕啟齒:
“……慕飛?”
“蘇梨,”
一只手覆蓋下,咬緊牙關,他回答。他語氣低沉,帶著拒她千里之外的不留余地:
“讓我獨自呆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