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薄霧尚未散盡，韓城的南城護城河已泛起粼粼波光。

十五萬兩白銀碼成的銀垛，在船艙中泛著冷光。一百五十名工匠和賬房先生，垂頭喪氣地擠在甲板上。木船吃水極深，緩緩駛出城門。

原本縣令打算將物資先收入縣衙庫房，再行轉(zhuǎn)運。可那些礙于賊軍勢大，才被迫妥協(xié)的大家族，自然也不傻！

怎么可能會同意？

——金銀財貨直接在各家，家丁的眼皮子底下裝箱上船，連縣令的師爺想要清點數(shù)目，都被以“防賊惦記”為由硬生生擋了回來。

縣令站在城樓上，望著漸行漸遠(yuǎn)的船隊，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冷笑。

他轉(zhuǎn)頭看向身旁全副武裝的賀人龍，官袍上的云紋隨著動作輕輕晃動：“賀將軍，這些財物干系重大，還得勞煩你親自護送。”

說著，他壓低聲音：“多余的銀子，就按咱們說好的辦，藏邊上的山中！等賊兵一走，本縣令自會派人接應(yīng)。”

賀人龍抱拳行禮，鐵甲碰撞發(fā)出清脆聲響，眼底卻閃過一絲陰鷙：“大人放心，末將定不負(fù)所托。”

…

河面上，戰(zhàn)船劈開滔滔河水。賀人龍站在船頭，望著翻滾的浪花陷入沉思。

剛剛在船艙室內(nèi)，他小妾的弟弟，勉強是他小舅子種光銳。說的話，在他耳邊重復(fù)響起。

“姐夫，您想想！那伙賊兵看著威風(fēng)，實則不過是烏合之眾。合陽一戰(zhàn)，他們死傷慘重，還裹挾著大批俘虜，戰(zhàn)力早就折損大半！

可他們連破三城，搶來的金銀財寶，怕是能堆成山！怕是不下百萬兩銀子的財貨，再加上這次咱們送去的十五萬兩……

嘖嘖，這般多的財物，姐夫你難道就不心動？

不如趁著他們還并不知曉我等想法，只要咱們在淄川鎮(zhèn)設(shè)下埋伏，突然偷襲。以有心算無心，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到時候這潑天的功勞，還有數(shù)不清的財寶，可就全是姐夫您的了！

而且拿著這筆銀子到京師，走走徐閣老的門路，別說升上幾級，怕是這延綏總兵也是做得！”

賀人龍的心猛地一顫。

延綏總兵的位子，那可是多少武將夢寐以求的！要是真能掌管邊軍，哪個文官還敢給他臉色看？

而且有了功勞，又有這么一大筆銀子疏通關(guān)系。說不定還真有幾分機會……

想到這兒，他握緊了腰間的佩刀，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

“來人，傳本將軍命令！船上載著大量財物，須得慎之又慎，令全軍減緩船速。”

待傳令兵離去，賀人龍將親信賀勇和種光銳叫到艙內(nèi)，目光如鷹隼般掃過二人：

“縣令私通賊寇，此等命令，我賀某絕不能從！哪怕是粉身碎骨，本將軍也得報答朝廷的恩情！”

他猛地抽出虎符，重重拍在桌上，“賀勇，你即刻持我虎符，回去調(diào)我?guī)娙笋R，埋伏在淄川鎮(zhèn)側(cè)翼，等候本將軍的命令！

種光銳，你熟悉地形，負(fù)責(zé)帶路策應(yīng)。若此戰(zhàn)得勝，本將軍便將你姐姐便扶正做平妻，你也能在軍中謀個前程！”

賀勇并沒有多問什么，沉穩(wěn)地接過虎符：“末將領(lǐng)命！”

種光銳則激動得滿臉通紅，單膝跪地：“多謝姐夫！小弟定當(dāng)肝腦涂地！”

這不正是他跑來，投靠他這個姐夫的原因嗎？

現(xiàn)在這不僅幫他報了滅門之仇，而且他也有了一個好的未來。

……

與此同時，淄川鎮(zhèn)。

后勤的工匠們也早就熟練了，不過一早上的功夫，營地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帳篷如林，炊煙裊裊。

種光道和王二避開人群，沿著崎嶇的山路，來到鎮(zhèn)子后方的荒山。

曾經(jīng)郁郁蔥蔥的山林，如今只剩枯樹斷壁，在寒風(fēng)中嗚咽。半山腰處，上百座墓碑整齊排列。

種光道在一座擺放著七八個頭顱的墓碑前緩緩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爹娘，孩兒不孝。上次走得匆忙，沒能好好祭拜，便匆匆離去！只好這次給你二老補上了！

不過明日孩兒又要啟程，下次就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回來…也不知此生還能不能葬在此處！”

王二站在墓群外，背靠著一棵枯樹默默聽著。

他自幼父母雙亡，在碼頭當(dāng)苦力討生活。雖嘗盡人間疾苦，卻從未經(jīng)歷種光道這般滅門之痛。

突然，一陣細(xì)微的響動傳來！

王二瞬間警覺，猛地站起身，手按刀柄大喝：“什么人？給我滾出來！”

種光道聽到動靜，也迅速起身拔刀，死死的看著鬧出動靜的地方。

只見一塊大石后緩緩伸出一雙手，緊接著露出個少年的腦袋：“兩位將軍別誤會！小人是總旗石頭！”

種光道眼神一凜，刀刃直指少年咽喉：“你不過區(qū)區(qū)總旗，如何認(rèn)得我們？又為何擅離軍營？莫非是想當(dāng)逃兵？”

石頭連連擺手，額頭沁出冷汗：“小人因先登之功得王校尉賞識，遠(yuǎn)遠(yuǎn)見過二位將軍！所以識得兩位！

此次屬下是得了大將軍的命令，護衛(wèi)廖參謀去韓城催物資，如今先行回來稟報。

只是在山里迷了路，才誤打誤撞走到這兒…”

話音未落，王二之前在山下的親兵，也已聽到動靜趕了過來，將石頭死死按在地上。

王二皺著眉頭打量著少年，沉聲道：“既然有要事稟報，我便帶你去見大將軍。若是敢撒謊，哼，千刀萬剮都是輕的！”

石頭連連點頭：“將軍放心，小人所言句句為真！”

王二也沒有多說，扭頭看向種光道說道：“種兄，我便先帶此人回去見大將軍了，這邊給你留下一個小旗的護衛(wèi)！”

種光道搖了搖頭，將長刀插回刀鞘，扭頭留戀看了一眼祖墳的方向，說道：

“走吧，該說的都已經(jīng)說過了，沒什么好留的了！我倒要聽聽，韓城那邊究竟是個什么章程。

要是談不攏，再打一仗也好！咱們兄弟離升遷，可就差這最后一次記功！”

“也好！”王二也點頭。

一伙人押著石頭，一起向軍營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