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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殘局

陳安裹著披風,順著樹干上的暗號標記一路向北,時不時地取下掛在腰間的望筒。

在幾道彎后,他在一棵枯木旁拴住馬,然后扶著巖壁獨自下山。

很快,一處隱蔽的營地出現在林間空地上,幾頂破舊的帳篷和一堆還冒著余溫的火堆,顯然有人剛剛吃完早飯。

“陳先生!你怎么來了!”一個少年站起身來,激動地沖他揮手。

是雅克,伊莎貝爾的弟弟,眼角還殘留著未干的熏煙灰跡。

年紀看著不過十六七,骨架還沒完全長開,但背脊卻已經挺直了許多,肩上背著一柄被修過無數次的長槍,神色不像從前那樣稚嫩。

陳安甩了甩手上的泥土,道:“你們還在舊營地?我以為你們已經轉移了。”

“我們還沒找到好去處。”雅克笑了笑,遞過一塊還溫熱的面包,“我讓人輪流巡哨,不敢松懈。”

陳安接過面包,咬了一口。粗糙的面團摻著麥糠和灰粉,嚼起來干澀無味,但他咽下去時眼神不變,顯然早已習慣了這個時代食物的寡淡。

太陽王啊,我想吃廣東菜啊。

心中感嘆了句后,陳安問道:“那些農奴們,現在什么情況?”

雅克蹲在地上,嘴里叼著一根枯草,聞言撓了撓腦袋。他比幾個月前高了些,肩膀也更寬,但那副思考時喜歡皺眉的小動作還在。

“老實說……比我想象的復雜得多。”他說得很認真,沒有慣常的熱血或少年人的輕狂,“之前的戰爭失敗之后,領主們收回了所有承諾。甚至連以前的一些自由農民,也被登記成了農奴,說是‘重建秩序’。其實就是徹底踩住他們的頭。”

他說著,低頭踢了踢腳下干裂的泥土,語氣放低了一點:“但其實……這群‘新農奴’過得,倒也比先前好了些。起碼現在,沒人敢當街打死他們。那些地主,也怕他們鬧事,也收斂了點。”

“當然,”他抬起頭,神情黯了些,“死了太多人,剩下的人得干兩份活,田還是得種,稅還是得交。”

陳安沉默了。他望著林子深處,枝椏在寒風中顫動,像一雙雙凍僵卻仍試圖伸向陽光的手。他過了好一會才開口,語氣像火堆的余燼,低而不滅。

“那他你覺得——他們會起來嗎?”

雅克猶豫了一下,眼神閃爍。

“有一部分人……愿意聽。”他說,“但大多數都怕。他們怕再一次失敗,怕再一次被砍頭,被燒死,然后家人被餓死。”

他咬了咬牙,“我和幾個人在附近幾個村子試著找了些人聊了聊,感覺最多能聚起幾十號人,但……老實講,跟我在巴黎招募的那些民兵相比——這幫人太軟了,更別提那些老兵了。而且也沒時間留給他們訓練,紀律也松。更重要的是,他們心里沒那口氣了,像野狗一樣被打怕了。”

他說到這時,目光垂下,有些羞愧,也有些懷疑:“我感覺……他們成不了事,還是得想別的辦法。”

“你知道我故鄉那里的農民起義嗎?”陳安忽然問道。

雅克愣住:“有?”

“有,還不少。”陳安微微一笑,“我的故鄉,曾經也是一個被王侯將相們掌控的地方。但四百年前,一個放牛的年輕人,一把破刀、一群被征糧征瘋的鄉民,起兵造反,十幾年后就趕跑了蒙古人,然后成了皇帝。他就是我們的太祖皇帝。”

雅克瞪大了眼:“是我知道的那些蒙古人嗎!?他是怎么做到的?”

陳安瞇著眼看著遠山:“因為窮困潦倒加入起義;因為作戰英勇得到提拔;……一步一步,全靠不信命,或者說,這本就是他的天命,我們東方的天命。”

說完,他將披風放在一塊巖石上,然后一屁股坐了下下來,風吹得衣角微微鼓起。陳安望著山谷盡頭那道模糊的霧線,那里通向村莊、通向被壓下的憤怒,也通向未明的未來。

火堆已經熄滅,只剩些許溫熱的余燼。他低下頭,撿起一根小樹枝,在地面隨意劃著線。

“你知道嗎,”他輕聲開口,聲音像山風一樣平靜,“我們現在手里握著的牌,已經比他強得多。”

“他?太祖皇帝嗎?”

陳安頓了頓,嘴角泛起一絲幾不可見的笑意,此刻腦海中浮現的是那個他在前世曾數次參觀、學習過的山。

“我們那里有過太多個‘他’了,其中有一個‘他’,占據了一座山,然后靠著團結當地的農民武裝,打退一次又一次的圍剿。”

他一邊說著,一邊把手中的樹枝輕輕插進地里,像是插下一面無聲的旗幟。

這些天,他一直有些恍惚。

過去的那道客觀題突然變成了主觀題,讓他一時間無從下手,因為這題背后沒有標準答案,也沒人告訴他下一步該怎么走,而做錯了,大概就是死,很多人都會死。

但還好,陳安自認為是一個頂級的做題家。

“可我們呢?我們不孤立無援,我們背后還有一個法蘭西,屆時孔蒂親王會為我們吸引他們的主要兵力。”

雅克的眼睛逐漸亮了,但亮光背后仍有一絲猶疑。

“但姐夫,我覺得這里和東方差距不小……”他說,“我從沒聽說我們這片土地上的農民能贏。他們很多人的腦袋還掛在村口的樹上。人們見過一次火刑,就再也不敢靠近火了。”

他停了一下,眼神變得復雜,“更何況……他們怎么可能打得過火槍?我們可沒法保證給他們每個人都提供槍械。”

陳安笑了,搖了搖頭。

他想起了另一個時代,另一群人。

那群人揮舞著紅纓槍和大刀,沖向帶著比現在還要更先進槍械的洋兵陣地,只為了反抗那些無理的壓迫。

“火槍確實厲害,”陳安開口,語氣緩慢,“但現在的它也會卡殼、受潮、炸膛。而一個不怕死的人,只要靠得夠近,一把鐮刀也能要了槍兵的命。”

“他們讓你怕的不是火槍,而是‘不該反抗’這句話。”

說完這句,他站起身,走到營地邊緣,望向林間霧氣正漸漸淡去的山脊。

然后,他慢慢地、像是隨意哼唱般,低低地唱起一首歌。

語調低沉有力,旋律斷斷續續,卻帶著某種仿佛從未來飄來的意志。

“加泰羅尼亞,必將勝利!終將重歸富饒與豐盈。”

“驅退那些傲慢之徒,他們如此狂妄驕矜。”

“揮動鐮刀!”

“揮動鐮刀,土地的捍衛者!揮動鐮刀!”

雅克眨了眨眼:“這是什么?”

“沒什么。”他說,“只是突然想起的一首歌罷了。”

但他知道,那不是隨口而出的旋律,而是一段前世在巴塞羅那的記憶,那是2017年的一次公投與危機,當時的人們就高唱著這首歌,這首《收割者之歌》[注]

——未來加泰羅尼亞的人們,會把這段如今的失敗,譜寫成歌,一直傳唱下去。

現在的他們低估了這些“收割者”的力量,就像他們曾低估每一場真正源自土地與饑餓的反抗。

“那你為什么不宣傳它?”雅克追問,“我感覺這首歌……很有力量。”

陳安笑容漸斂,語氣忽然沉了下來,像一把緩緩出鞘的刀。

“因為——”

他抬起頭,目光望向遠處那座山巔堡壘,殘雪覆蓋,陰影如鐵。

“要等我們把那座城堡打下來,再唱這首歌才有意義。”

注:《收割者之歌》自19世紀晚期起就被視為是加泰羅尼亞人的區歌。現在的歌詞由Emili Guanyavents于1899年創作,曲調則由Francesc Alió于1892年根據原有的流行歌曲改編而來。

《收割者之歌》的創造基礎是發生在1639年與1640年的加泰羅尼亞人民反抗馬德里壓迫、尋求獨立的收割者戰爭。三百年后,在西班牙內戰中,西班牙第二共和國政府撤退到加泰羅尼亞,抵抗佛朗哥將軍的國民軍,這首歌又再被反復傳唱,成為了加泰羅尼亞人追求自由的象征歌曲。

加泰羅尼亞政府于1993年將《收割者之歌》定為自治區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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