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角那張用茅草、石塊和幾張不知名野獸毛皮拼湊出來的床，看上去更像是農舍里的堆料臺，而非貴族小姐的安身之處。

可伊莎貝爾卻早已沉沉入睡，翻了個身，呼吸均勻，像早已習慣了這種粗糲的生活。

安妮卻輾轉反側，睜著眼，看著天花板上枯木在月光下而不斷變幻形狀的暗影。

她輕輕側過身，抬起手指，像點畫似的在陳安的后腰戳了兩下。

“安。”她低聲喚他，聲音帶著一點撒嬌的氣息，“你睡了嗎？”

陳安睜開眼，側頭看她。

月光透過破碎的木窗，照在她臉上，映出她睫毛的弧度，細長得像畫筆末端的羽毛。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看了她一會兒，才笑著說：“沒有，怎么了？”

安妮將一縷長發撥開，靠得更近一些，聲音幾乎要和火堆的碎響融為一體：“你說，他們真的……都睡這種地方嗎？”

“嗯。”陳安點點頭，“我聽說英國那邊有時候連床都沒有，吊一根繩子，把人橫著掛一晚上，睡著了就不會掉。”

安妮眨了眨眼，像是沒理解：“你開玩笑吧？”

“沒有，真的?！?

安妮“噗嗤”一笑，隨后有些惡毒地哼了一聲：“那查理活該被趕出來?！?

陳安忍不住笑了：“可他不是因為這個被趕的。”

“那他更活該了?！?

“你是睡不慣嗎？想巴黎了？”

安妮沉默了片刻說道：“在你身邊也還好。只是覺得自己真是被主保佑，能成為我爸爸的女兒。雖然他還有幾個私生子?！?

“說實話，我有點想我的化妝桌。你記得嗎？那張象牙雕花的桌子，還有那面鏡子，邊上有金色的藤蔓浮雕?！?

“但現在，我已經很久沒有化妝了……你說，我是不是……變丑了？”

她的聲音輕柔而帶著一絲真實的擔憂。

陳安轉過身，抬手輕輕拂過她的臉。他看著她此刻素顏的模樣——皮膚因為寒風略顯干燥，但輪廓依舊精致，眼神卻比在巴黎時更加清亮，像是經歷過某種掙扎后反而更真實的美。

“說實話，你在巴黎那一套妝……不如現在這樣?！?

“你沒有騙我？”

“我騙你干什么？”陳安笑了笑，“而且，那些化妝品大多是有毒的，少用一點。”

安妮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眼神像夜空一樣靜下來。

“你真討厭啊?！彼p聲說。

“那還不快逃？”

“晚了?！彼N近他，聲音已經帶著困意。

“那你要不枕著我的胳膊睡？明天我去找個軟些的被褥過來。”

她微微一笑，閉上眼。沒過多久，呼吸便慢慢綿長。

陳安望著屋頂的暗影發了會兒呆，終于也合上了眼。

次日清晨，霧氣還未散盡，鎮外的山林像被水墨暈染般灰蒙蒙一片。穢物就已經混雜在泥地的氣味，壓過了清露應有的清新，令空氣中充滿一種近乎發霉的壓抑感。

陳安站在門前，披著那件略顯褪色的長披風，仿佛只是個普通的旅人。他望了望天，灰沉沉的，沒有一絲放晴的意思。他回頭掃了一眼身后的眾人。

“準備走吧?！彼吐曊f。

于是眾人便開始‘收拾行囊’。

當他們踏出鎮口時，晨霧已經稍散。幾名衛兵倚靠在木制哨亭前，披著軍毯打哈欠。見到他們走來，立刻上前伸手攔住。

“路封了?！睘槭椎氖勘鴳醒笱蟮卣f，但語氣卻不容置疑，“山里雪還沒化，土石松動，不建議你們冒險。馬德里不是現在能去的地方?！?

“除非你們打算去東邊繞一圈，那也得多十好幾天路程，而且山路也蠻危險?！绷硪粋€衛兵補了一句，然后嘴角揚起，“當然，我們也歡迎你們繼續住下來——這里雖然冷，但安全?！?

他看了陳安一眼，又瞟向那幾個看起來“不便宜”的行李包裹，“只要你們有足夠的絲綢和瓷器，我們會盡力‘保護’好你們。”

陳安站在晨霧中，面無表情，像個對未來充滿猶疑的使節。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一切不過是面具。

他的心里，冷笑已經浮起。

他就是故意挑了這個時間進鎮的。

正值嚴冬，邊防松懈、山路封閉，最適合“意外”滯留。而這座小鎮，距離巴塞羅那不遠，而且身后的卡多納城堡易守難攻，是他布下一顆棋子的理想位置。

而且，此時的哈布斯堡在加泰羅尼亞的兵力，主要用于和孔蒂親王在比利牛斯山對峙。

“我們理解。”他點頭，語氣平穩，像一個不愿與官兵爭執的好好先生。然后側頭看了眼身旁的卜彌格。

卜彌格心領神會，沒有一句廢話，從背包里取出幾匹早就準備好的劣質絲綢。色澤花哨得近乎刺眼，圖案粗糙，紋理發干，懂行的人一看就是在里昂附近廉價作坊批發的貨色。

但在這些底層的衛兵眼里，它們是來自“東方帝國”的精品，天朝上國的珍稀之物。

“幾位兄弟辛苦了?！辈窂浉裥χ鴮⒔z綢遞過去，語氣謙和得像是個真正的侍從，“冬天冷得緊，給幾位暖暖手，算是點敬意。”

“至于瓷器，已經被法蘭西的馬薩林搶光了，他就喜歡這玩意?！?

衛兵自然不客氣，象征性地翻了翻，把最亮的一匹藏進斗篷里，便露出滿意的笑容。

“放心，只要你們人在鎮里，哪怕魔鬼來了，我們也能幫你擋一擋?！逼渲幸粋€拍拍胸膛，語氣底氣十足。

“那些法國佬打不進來的，除了這該死的天氣，其他我們都能處理。”另一個補充道，眼神不無暗示。

“那我們就不折騰了?！标惏参⑽⒁恍Γ槃菅a了一句，“還能繼續住在之前那間屋子嗎？”

“可以?！毙l兵點頭，“沒人會來煩你們?！?

陳安便帶著眾人掉頭返回，仍是那間昨夜清掃干凈的小屋。門關上的瞬間，外頭風聲被隔絕，屋里頓時安靜下來。

幾人的神色這才真正松了口氣。

“他們還算容易打發?！卑材菝撓率痔?，語氣淡淡，但眼神警惕。

陳安沒有理會，只是走向角落，放下行李后，將馬鞍重新綁緊。

“我出去一趟?！保吓L，把鎖扣扣到最頂端，拎起水壺，再次拉過那匹耐寒的灰馬。“我順便找找雅克他們。”

“注意安全?！币辽悹栕哌^來，在他臉頰輕輕一吻。

“早點回來。”安妮也走近了一步，語調柔和，看了伊莎貝爾一眼，隨后在他另一側落下一吻。

陳安只是笑了笑，翻身上馬。

再次出現在鎮口，衛兵果然愣了一下。

“怎么，你要單騎出發？”其中一人挑眉，語氣半是調侃。

“總得有人探探路?！标惏残χ貞?，聲音不高卻透著從容，“我年輕，馬快。前方真塌了，我自然會回來，不給你們添麻煩。”

衛兵們對視一眼，權衡片刻。

眼前這個東方人騎術嫻熟，步伐沉穩，怎么看都不像一名文弱的說客。更何況，他只是副使，真出了事，也沒多大責任。

“你自己擔著命就行?！睘槭啄侨苏Z氣淡了幾分，但還是讓開了路。

陳安沖他們微微一笑，一夾馬腹，灰馬嘶鳴一聲，踩著晨霧沖出鎮口。

他的身影很快沒入那片被迷霧吞噬的山道之中，只留下一串清晰的馬蹄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