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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審判

馬薩林靜靜地從懷中取出一張折得整齊的羊皮紙,放在陳安面前。

“你為什么還要執著于回去?”他聲音低沉,卻透著一絲真正的困惑,“東南亞那幾座小島,對你們那片幅員遼闊的中華大地而言,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你回去,又能守得了什么?”

所以西班牙的南洋殖民地并不夠,還要有荷蘭的。

陳安沒有把這些話說出口,畢竟此時的荷蘭還是法蘭西的盟友,他只是低頭展開那張紙。

是份從海上傳來的戰報。寫滿了各國的語言,但都講述了同一件事——李定國,兩蹶名王。大破定南王孔有德,斬敬謹親王尼堪于疆場。

紙上墨跡未干,戰火卻仿佛還在翻涌。

馬薩林不動聲色地說道:“你總愛跟我提你們南宋的舊事,說什么哪怕只剩半壁江山的華夏依舊強盛。可在我看來,你們現在這位李將軍,不見得比南宋的那位岳將軍遜色半分。”

但陳安知道,那只是詐唬,為了立足的詐唬。

他抬眼看陳安,目光微閃:“難不成在你眼里,你所忠的那位皇帝,還不如那個百般被你鄙夷的趙構?”

火光照在陳安臉上,馬薩林本以為,他可以看到這位年輕人的欣喜若狂,但他的臉上只有無法理解的苦笑。

“你留在這里吧。”馬薩林的聲音緩了下來,像一位勸解疲憊旅人的東道主,“這里很多仰慕你的少女,還有一個明智、年輕、愿意聽你說話的國王。”

他頓了頓,笑意轉深:“至于你說的那個考試……我可以告訴他們,那只是為軍官們準備的晉升測試。只考騎術、兵法、算術和誓言,不考天下。”

“那樣的話,軍官也只會來自穿袍的和佩劍的后裔,那些不識字的泥腿子們根本通過不了考試。”

他向后靠去,紅袍在椅背上微微晃動,像一個老謀深算的賭徒放出了底牌:“你看,一切都能調和。一切都能留下來。”

軟硬兼施,是這位紅衣主教最擅長的手段。

他一手籠絡,一手策反,幾十年來,正是靠著這種“調和術”,壓制了投石黨余孽,操控了法庭,穩住了少年國王,也收拾了那些貴族與銀行家的傲慢。

如果此刻的陳安對南明的未來一無所知,只看到“兩蹶名王”的四字戰功,大概真的會被這溫言軟語打動,會心潮澎湃地相信這位紅衣老狐正在為他鋪設一條出將入相的坦途。

可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那段如果他不出手、這世界不被撕開一個新裂口就必然發生的歷史。

他記得,李定國兩蹶名王后,南明的士氣一度振奮如火,西南似乎迎來了轉折點。可緊接著,便是最致命的背刺。

孫可望,因妒成恨,不僅拒絕出兵增援,還密謀加害李定國。而到了1657年,這位曾共舉抗清大旗的男人,最終竟直接降清,將云貴要塞、防線布置、兵力虛實……一一泄露。

不出兩年,整個西南防線被清軍如切豆腐般撕裂殆盡。

不是敗于敵人,而是敗于自己人。

見陳安毫無表情,連眼神都沒變,馬薩林笑了笑,笑意卻不達眼底。

“你啊……”他緩緩起身,紅袍在火光下輕晃一圈,像慢慢展開的帷幕。“還是太稚嫩。”

他走到陳安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這個來自東方的青年,語氣溫和,像在點評一篇學生的習作。

“你的戰略沒錯——方向清晰,動機高遠。但戰術?粗糙得像一把生銹的刀子。看著鋒利,其實一碰就崩。”

他俯下身來,語調低沉,像是一場密謀的私語,又像是審判前的咒語。

“我當年試圖加稅,錯了嗎?不,巴黎的貴族、穿袍的法官、商人,他們本該繳稅。可我太急了。太明目張膽。結果呢?第一次投石黨爆發,矛頭直指我。”

他頓了頓,語氣一緊:

“你現在也一樣。你說得沒錯,改革是對的,可你推得太快、逼得太狠。你不給他們留退路,他們就不會對你留情。”

他直起身來,語氣忽地柔和了幾分,甚至帶上了半點真誠的勸誘:

“留下來,我教你。你可以成為我之后的那個‘紅衣主教’。只要你肯等,肯低頭,肯學會慢慢割肉,而不是揮刀斬亂麻。”

房間陷入短暫的寂靜。爐火輕響,窗外的晨風拂過鐵窗,像一只看不見的手,在墻上畫著冰冷的命運圖譜。

陳安終于開口了。

他沒有提高嗓音,也沒有憤怒,只是緩緩抬起頭,目光冷靜如鐵。

“我們東方有一句古話。”他說,“‘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謂天下王。’”

他直視馬薩林,仿佛透過他的紅袍,看穿了整個波旁王朝的幕布。

“翻譯成你們的話——只有能吞下國家恥辱、背負人民苦難的人,才配戴上王冠。”

“你的前任,黎塞留,懂得這個道理。他不止在國王背后謀算,他也在為王權挨罵、擔責、擋刀。”

“你的學生路易,不用你教,便已經學會了這個道理。”

“而你——你總在旁邊計算、調和、切割,從不真正把自己扔進泥潭。你算誰該上場,誰該背鍋,從不覺得自己該上戰場。”

馬薩林靜了一瞬,臉色沒有波動,卻緩緩收回視線。

“我只是相。”他說,語調低得像從地窖里爬出來,“干的是相的事。”

他看著陳安,語氣忽然冰冷如霜:“而你這個卒子……已經走到底線了。你是想升變成什么角色?”

“既然你執意走這條路,那就看看你的終點。”,馬薩林又遞給了陳安另一張紙。

紙面上的大字猶如冷水潑面——“斬首”。

“這是他們擬定的判決。”馬薩林語調平靜,“干凈、合法、有流程。還有輿論基礎——他們會說你是一個帶著異端思想、煽動暴民的煽風點火者,企圖顛覆法蘭西。”

陳安看著那紙,不怒反笑。

他頓了頓,眼神冷靜得像水面倒映著火光:“放我去西班牙吧,你的改革還能繼續進行;殺我,你反而要花更多時間安撫、重建、平衡。你清楚得很。”

馬薩林沒有立刻回答。他緩緩把那張判決書收回,像是收起了一柄未曾刺出的刀。

“可我若真放你走,”他輕聲道,“改革同樣會失控。你的存在,就是一道活的裂縫——遲早會擴散、蔓延,連我都未必擋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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