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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青簡映玉顏

燭影搖過紫檀案幾,一冊《春秋》攤在青玉鎮紙下。章衡斜倚湘竹榻,素紗襕衫半映著窗外初綻的白玉蘭,袖口銀線暗繡的云紋隨翻書聲流動,恍若月下波光。

他生得極清俊,修眉斜飛入鬢,鳳眼垂時如含古潭靜水,抬眸時卻似劍鋒出匣——此刻正凝在竹簡一行:“鄭伯克段于鄢”。唇角忽浮起一絲諷意,指尖叩案輕吟:

“骨肉相殘,兵戈勝于禮樂……這‘克’字染血,孔夫子落筆時,可嘆還是可笑?”

侍立的侍衛毓白捧著參湯不敢接話,卻見章衡倏然起身。腰間羊脂玉佩瑯然作響,他執起狼毫蘸飽朱砂,在素麻箋上揮就八字狂草:

“誅心之筆,萬世鏡鑒!”

墨跡淋漓如血,映得他側臉在燭光里明滅如玉石雕琢。博古架上的商周青銅鼎默然吐著龍腦香,紗窗外忽有落花撲簌——原來章氏老宅的千竿修竹,正將春風剪碎成金粉,漫灑過滿閣藏書。

“少主君,老爺請您去主廳商議要事。”一位劍眉星目的侍衛在書房外叫到,聲音鏗鏘有力,似乎并不像普通的書童,是言川。

章衡淡定自如,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的詩書。

“知道了,讓父親稍等片刻,我換件衣裳就來。”

“是,少主君,我在門外等您。”

毓白指尖掠過檀木衣桁,取下的緋羅公服還沾著昨夜熏籠里的瑞腦香。她細心為章衡籠袖時,鴉青鬢角擦過他肩頭補子的金雀紋,羊脂玉帶扣“咔”地輕響。

“咔嚓”

門被毓白打開,看見主君出來,言川右掌壓左拳,兩臂平舉齊眉,廣袖“唰”地蕩開流云紋,躬身時后頸脊椎彎成一道謙卑的弧,恰似廊角被積雪壓墜的竹枝。

“見過少主君”。

章衡羊脂玉佩瑯然的擊節聲忽然在言川頭頂一滯:

“掌心虛了。”

章衡的嗓音淡得像拂過湘簾的風。言川駭然偷眼,瞥見緋衣下擺的銀波海濤紋微微漾動——原是自己緊張得指節僵白,失了“如環抱月”的從容。

待重新叉手高舉,額間已沁出薄汗。卻聽玉佩聲又潺湲前移,一句吩咐散入竹香:

“去將《春秋正義》第一卷備在聽雪齋。”

少年急應“是”,直身時只捕到那襲緋影轉過紫藤架的殘像,松綠內領襯得背影如青山映血,步步生蓮的官靴聲卻碾得他心頭狂跳:

終究還是失了儀!

章衡來到主廳,只望見父親章忻與母親柳若晴連連說著好,臉上布滿了笑容。二人看見兒子來臨,連忙調整坐姿心態。

章衡拂開萱草堂的云母屏風時,沉水香裹著藥氣撲面而來。父親章忻半倚青緞引枕,母親柳氏的銀簪正挑亮雁足銅燈,燈花“噼啪”炸響的剎那,他廣袖垂落如白鶴斂翼——

端立堂中,距父母五步,雙手平舉齊額,青玉簪首在晨光里劃出冷弧。俯身時長裾委地無聲,額心觸上冰涼的紫檀地板:

“兒子問父親母親晨安。”

三拜禮成,抬首時卻見父親枯瘦的手懸在半空:

“狀元公的腰,該為君王折。”章父笑著說道,手心朝上示意他免禮。

“不知父親母親喚兒子來此有何要事”,章衡率先開口,看著二人。

“衡兒,如今你已過弱冠,科考在即,也該娶妻生子了。葉家與章家是多年至交,你葉俞韞伯伯有個女兒叫——葉笙,你們年紀相仿,簡直就是門當戶對啊!”章忻越說越起勁。

“父親是想讓我娶葉伯伯的女兒為妻,好讓兩家的情感進一步加深,這樣對雙方都有益?”章衡開口說道,字字都是書生意氣。

“我兒子就是聰明,我一開口就知曉我的意思了。”章忻嘴邊快到眼角了,接著又說道:“衡兒,這個葉笙啊知書達理,飽讀詩書,你們二人若成婚,簡直就是讓我們兩家親上加親啊!”一旁的柳若晴也附和:

“是啊,你們二人自小就是娃娃親,如今都到了成家的年紀,是時候了”,她時不時看向章忻帶笑的臉龐。

“孩兒遵命,即刻我求兩位媒人向葉家納采。”

二人滿意地笑了,似乎現在就看到了他們婚后的生活,說完,章衡行李退去。

“少主君,您就這么答應了?”毓白疑惑地問,想快點得到章衡的解答。

“章葉二姓聯姻,非為朱門對金階,實乃玉德映冰心。庭前植連理桂樹,非求濃蔭庇子孫——愿作人間清影證,根異脈通處,自有天香。”章衡臉上毫無波瀾,隨后朝著聽雪齋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去,繼續他的讀書之路。

葉府,葉笙的房內,白潔冒昧的問:“小姐,今天老爺讓您嫁給那章公子為妻,你可愿意?”,葉笙不說話,只顧著手上的詩書,過了片刻,朝著白潔說:

“如何不愿?那章家與我家乃世家之好,章衡又是家中最為才識淵博之人,與我成婚,乃天造之和,門當戶對,我又有什么理由不愿。先前那來提親范公子與我家境不合,才識也不及我,如何配得上我?尋常男子只會將我拉下高臺,而聯姻只會助我一臂之力”,她放下手中詩書,走向窗外,嘴巴微微抿動:

“門當戶對非為嫌貧愛富,實是檐下同沐風雨時,方知根脈相通的靈魂最禁的起飄搖。”

她望向明月,仿佛在思考著什么,隨后就又去看著詩書了,繼續遨游于屬于她的世界。

章衡坐在聽雪齋,忽然門縫被打開,是言川進來了,他手中的紙張遞給章衡,道:“少主君,通婚書我已擬好,請您過目。”

章衡接過紙張,只見一行行端正而又不失風度的字跡映入眼簾:

“通婚書

大宋紹興十二年歲次壬戌仲秋吉旦

伏以

天開地辟,陰陽交感而萬物生;禮備樂和,二姓聯姻而百世昌。今據

章府

尊翁忻公諱章忻先生暨

德配柳太夫人若晴賢伉儷膝下

長公子衡君,

溫如玉潤,德比圭璋,詩禮承家,實乃清門俊彥。

誠聘

葉府

尊翁韞公諱葉俞韞先生暨

德配李太夫人婧怡賢伉儷掌珠

閨秀笙小姐,

蕙質含章,蘭儀毓秀,工容言德,洵為閬苑瓊芳。

兩姓交歡,實契天緣。章門久慕葉族詩禮傳家,門風高潔;葉府亦嘉章郎德器弘深,鵬程可待。茲憑

冰人王冰執柯,

謹依《朱子家禮》,卜得紹興十二年十月六日(壬戌年庚戌月丙辰日)為婚期吉辰,

上應星昴之輝,下合乾坤之德。

聘儀

謹具:

雁禮成雙(奠雁古禮),

金釧一雙(赤金纏枝蓮紋),

銷金聘書全幅,

花銀五十兩(錠鑄“長樂未央”),

蜀錦十端(青鸞牡丹、云鶴靈芝紋),

建溪龍團鳳餅四銙,

鹿脯雙束,清酒四壇。

肅此鸞箋,恭行六禮。待吉期既屆,當備彩輿儀仗,親迎淑女于歸。愿

葉府尊慈俯允佳期,共襄嘉禮。

從此

赤繩系足,白首同心。

效關雎之雅化,詠麟趾之祥音;

承廟祀于千秋,衍宗枝于萬葉。

姻眷弟章忻偕室柳氏薰沐頓首百拜。

大宋紹興十二年八月廿二日吉立”

章衡看了大概一刻鐘,確認無誤后,道:“言川,你再去給父親過過目,如若他說可以,明日天一亮,便送去葉府家主手中,另外,后日我要去進越湖踏青,你順便向葉伯伯說一聲,然他告知葉小姐。”

“是,少主君。”言川應完,便去了章忻書房中。

他走之后,章衡對一旁的毓白說:“毓白,去買幾只上好的金釵來,記住,多買一些,我要親自挑選。”

“毓白領命。”回應完,便去了城中上好的金鋪。

檀香裊繞的書齋內,言川躬身將灑金磁青箋展開于紫檀案上,袖口拂過硯臺未干的墨跡:“老爺,通婚書已謄錄工整,請過目。”

章忻撂下湖筆接過婚書,目光掃過“上應星昴之輝,下合乾坤之德。”等字句時,眉峰微揚:“衡兒這筆館閣體竟有進益了...”指尖忽頓在“紹興十二年十月六日”處,驚得云紋袖角掃翻青瓷筆洗,“這日子卜得妙!連葉家最講究的《玉歷碎金》都挑不出錯處!”

言川忙扶正筆洗,水痕在宣紙上泅開淡青:“此乃小人斗膽代筆。”

“你寫的?”章忻猛拍案幾震得歙硯一跳,澄心堂紙上的墨字隨他顫抖的指尖起伏,“這‘德配柳太夫人若晴’的稱謂,連閨名都...”話至半截倏然收聲,忽盯著婚書尾款“薰沐頓首”四字低笑,“好個章衡!前日還說他不通庶務——”

羊脂玉鎮紙壓住紙角飛起的瞬間,喉間滾出個短促的音節:

“可。”

言川垂目后退三步,玄色襕衫下擺掃過青磚拼成的龜背紋,卻在觸到湘竹簾時被喚住。

“慢著。”章忻用裁紙刀尖挑起硯匣里半干的海棠紅墨錠——那朱砂色正合婚書上的“百年偕老”印——輕輕一拋:“賞你續墨。”

當墨錠落入言川掌心時,紫檀鑲螺鈿的硯匣內露出新刻的銘文:“方圓在握”。

“告訴衡兒...”章忻背身展開輿圖,驚鵲紋樞衣袖掃落燈花,“三日后過聘,教王冰艷簪著絨花來,老夫要親見這位‘汴京故人’。”

竹簾卷起復垂落的響動里,言川的身影在“龜背紋”地磚盡頭融進暮色。章忻摩挲著婚書上未干的銷金紋,忽對窗外交待:“給西廂那株‘照殿紅’連夜移盆——要配得上葉家姑娘的畫稿。”

“是”,言川應完,便離開了。

金鋪的烏木柜臺上排開五支赤金釵:一支累絲鑲紅寶的蝶趕花,兩支點翠嵌珍珠的流云掩鬢,最奪目的是那對鏨刻著“滿池嬌”紋樣的并蒂蓮釵——蓮房里的金粟隨他指尖輕顫,簌簌滾過荷葉鏨出的筋脈。

“包起來。”毓白拋過銀鋌時,掌柜正用麂皮擦拭釵尾“劉家十分金”的戳記,窗欞漏進的日光突然被巷口騷亂切斷。

剛邁出金鋪的榆木門檻,毓白懷中錦匣里五支金釵還在叮當作響——那支點翠鳳穿牡丹釵的尾羽從匣縫刺出金光,正映在三個褐衣漢子圍堵的乞兒臉上。

“爺爺的銀稞子也敢摸?”領頭刀疤漢的草鞋碾著乞兒指尖,破鑼嗓子震得金鋪檐下鐵馬叮咚,“剁了這爪子喂狗!”

麻繩掄起的剎那,毓白翻腕甩出錦匣。木匣旋飛著撞開繩頭,五支金釵嘩啦散落青石板:

一支累絲蜻蜓釵扎進餛飩擔木柱,

兩支嵌寶掩鬢釵釘住另兩人衣擺,

最重的赤金并蒂蓮釵“錚”地沒入石縫三寸,

正攔住刀疤漢踢向乞兒心口的破鞋。

“好…好漢…”混混的顫音被突然勒緊的麻繩絞斷。毓白拽過貨郎擔上的麻繩,足尖勾起繩頭在拴馬樁飛繞。當最后個“漁人結”(宋代水手常用)扣死時,三人已成串綁在《千金方》藥鋪招牌下。

“跑趟廂公事所。”毓白拈起石縫里的金釵吹去塵,將塊碎銀拍在餛飩攤主粘著蔥末的掌心,“就說這三條‘鬧街狗’(宋代對混混的蔑稱)——

他忽然用釵尖挑開刀疤漢后領,露出頸側靛藍刺青:

“尤其這個‘青面蛟’,值兩貫賞錢。”

毓白靴跟碾著刀疤漢腕骨一旋,嵌進皮肉的并蒂蓮釵帶著血絲拔出:

“下作坯子!也配污我章家赤金?”

釵尖順勢挑飛另兩人衣襟上的累絲蜻蜓釵,金飾“叮當”落入餛飩湯鍋,滾油霎時騰起青煙。

那孩子正蜷在藥鋪“地道藥材”匾額下啃咬指甲,毓白突然用染血的釵桿抬起他下巴:

“名?”

“…十初。”孩子喉結滾動時露出頸側烙痕,“十月里…爹娘沒熬過初雪…”

風卷起孩子破襖里飄出的茅草灰——正是郭北村特有的“黃穰草”——毓白鎖子甲下的手指猛然攥緊:

“家?”

“杏花坳…只剩半截焦柱子…”孩子突然抓住毓白佩玉的玄色絳帶,指甲縫的泥在羊脂玉上劃出白痕,“疤臉搶地契那晚…灶頭還煨著給阿娘治咳的梨膏…”

藥鋪門內飄來煎當歸的苦香里,毓白忽然劈手削斷孩子半綹枯發。斷發纏上金釵裂開的蓮房,被他擲進金鋪柜臺:

“劉掌柜,這孩子喚作‘淮南’。”釵尾紅寶石在烏木臺面砸出深坑,“每月初五送十貫錢來——

他扯過掌柜記賬的“柳炭筆”在孩兒掌心寫:

“五貫束脩送城西蘇秀才,三貫裁衣,兩貫買梨膏。”

柜臺后“出入千金”水牌映著孩子懵懂的臉,毓白指尖突然戳向他心口舊疤:

“淮水之南有杏林,燒不盡的。”

暮色漫過御街時,毓白腰間五支金釵的琳瑯聲驚起章府“聽雪齋”檐角銅鈴。他踏過二門內“龜背錦”紋地磚。

他走進聽雪齋,來到章衡讀書的地方,從腰間取下那五支金釵,雙手奉上,“少主君,這些是劉家獨一無二金釵,每一支都堪稱絕品,請您過目,”章衡目光轉移在金釵上,一眼就相中了那支并蒂蓮釵。

“少主君好眼光,這支并蒂蓮釵蓮瓣采用“退暈法”鏨刻:瓣尖赤金厚0.3分,瓣根僅0.1分,日照下呈現綻放漸變光暈,”毓白講解道。

章衡細細打量,最后嘴角吐出“就這只,放在我屋里床頭處。”

“屬下遵命。”

毓白方踏過聽雪齋竹絲簾,迎面撞見言川捧黑漆戧金信匣躬身而入。二人玄色襕衫袖緣交錯的剎那,頜首低眉如雙鶴互喙——。

待毓白走后,言川對章衡道:“少主公,葉家葉府回鸞箋,附了‘回魚箸’。”說罷,便將手中回鸞箋雙手承上。

章衡接過,展開細看:

“《葉府回鸞箋》致章衡公子:敬啟者:來書已悉,字里行間,情意拳拳,令人感佩。章公子才學出眾,風度翩翩,早有耳聞。此次聯姻之舉,實乃兩家長輩深思熟慮之決定,亦是兩府門楣之幸事。葉笙自幼受庭訓,知書達理,雖不敢自比才女,亦愿以柔情相待,與章公子共度此生。葉府上下,皆盼此聯姻能成就一段佳話,愿二人心心相印,白頭偕老。葉府已備下薄禮,隨書奉上,以表誠意。望章公子不吝笑納,亦盼早日完婚,共結連理。葉府敬上嘉祐二年春”。

章衡指尖撫過回鸞箋上暈染的淚痕,抬眼望向窗外漸暗的天色,忽而將箋紙輕輕擱在青玉案上,對言川道:

“明日越湖踏青,備兩葉蘭舟,攜酒食筆墨,你與毓白同往。”

他袖角掠過案頭未干的墨硯,語氣淡如春水,卻不容置疑:“若偶遇,莫失禮數,”言川垂首應諾。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是人生必經階段,總會有個人走進你的心房,讓年少不羈的章衡有了成家的念頭。

翌日清晨,薄霧未散,章衡一襲月白襕衫端坐于青幔朱輪馬車之中,衣袂垂落如云,腰間僅懸一枚羊脂玉環,清貴無雙。車駕兩側各隨五名玄衣侍從,皆束革帶、踏烏靴,手持包銅齊眉棍,肅然而立。

毓白與言川各乘一匹青海驄,著玄色窄袖騎服,腕纏麂皮護臂,腰間三尺青鋒懸于鮫皮鞘內。二人眉目如畫卻凜若霜雪,晨光映得劍鞘吞口處鎏金螭紋熠熠生輝。

言川忽揚鞭指天,清喝一聲:“起駕——“聲若裂帛。車前著赭色短打的馬夫聞令,當即抖開韁繩催動駟馬。朱輪碾過青石板上未干的露痕,十名侍從齊步隨行,靴聲颯沓如雨打芭蕉。道旁早起的賣花娘慌忙避讓,懷中新摘的茉莉散落一地,恰被毓白坐騎鐵蹄踏碎,暗香混著塵土飛揚而起。

車隊緩行于御街之上,朱輪碾過青石,軋出粼粼金輝——原是章府仆從清晨便沿街灑了金箔屑。兩側茶肆樓閣間,盡是踮足張望的百姓。

“瞧那青幔安車上的云鶴紋,竟是緙絲織就的!”布莊掌柜指著車簾驚嘆,話音未落,一陣東風忽卷起鮫綃簾角,露出章衡半張玉面——眉如遠山含黛,眸似寒潭映月,驚得滿街女子手中團扇墜地,香囊帕子拋灑如雨。

胭脂鋪前,一個著杏紅褙子的小娘子咬唇輕笑,壯著膽子朝毓白與言川喊道:“姐妹們,快看,章府連侍衛都這般俊俏,可教人怎么活?”毓白與言川聞言,劍鞘相碰,對視一笑。毓白唇角微揚,腕間麂皮護臂勒緊韁繩;言川則挑眉按劍,玄色衣袂被風掀起,露出腰間鎏金螭紋玉帶鉤——那通身氣度,哪似尋常侍衛?分明是畫里走出的玉面郎君。

車中章衡似有所覺,指尖一挑,簾幕倏然垂落,隔斷滿街灼灼目光。唯余一縷沉水香隨風飄散,勾得人心癢難耐。

葉府的青羅步輦緩緩駛出朱漆大門,四角懸著的鎏金驚鳥鈴在晨風中泠泠作響。車檐下垂落的月白紗帷上,用銀線繡著細密的纏枝蓮紋,日光一照,便流轉出粼粼波光,恍若云中仙駕。

五名侍衛身著靛青窄袖騎服,腰佩錯金螭紋劍,馬蹄踏過青石板,沉穩有力;五名侍女則著淡紫褙子、素白羅裙,手執碧玉柄團扇隨行兩側,步履輕盈如踏蓮。

輦內,葉笙一襲天水碧紗裙,外罩雪狐裘氅衣,云鬢間只簪一支玲瓏白玉蘭,清麗如畫。白潔手捧鎏金手爐,輕聲道:“姑娘,今日風大,可要再添件衣裳?”葉笙微微搖頭,指尖挑起紗簾一角——恰此時,一陣清風拂過,露出她半張芙蓉面,杏眸含霧,朱唇若櫻,驚得道旁駐足觀望的郎君們手中折扇“啪嗒”落地。

“那是葉家的小娘子?當真是……天仙化人!”茶樓上的書生癡癡望著遠去的車駕,手中茶湯傾灑半幅衣袖猶不自知。

酒肆門口,幾個著錦袍的富家子弟擠作一團,抻長了脖子張望:“若能得葉娘子回眸一笑,便是散盡家財也值當!”

葉笙端坐輦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一枚溫潤玉環——那是昨夜母親塞給她的,說是“若見章郎,可贈”。

進越湖的官道上,兩府車馬一前一后,相隔不過百步,卻始終未曾并行。道旁楊柳依依,偶有飛絮沾上車簾,似也懂得這微妙的距離,不敢輕易攪擾。

忽而一陣東風掠過,章衡的馬車簾角飛揚,露出他執卷的側影;幾乎同時,葉笙的紗帷亦被風掀起,她下意識抬眸——

百步之遙,四目似接非接。

旋即,簾幕垂落,車駕繼續向前,唯有湖面初生的新荷,在風中輕輕搖曳,仿佛窺見了什么不該看的秘密。

章府的青幔朱輪馬車在進越湖畔停下,十名帶刀侍衛迅速列隊兩側,刀鞘寒光凜冽,驚得湖邊幾只白鷺振翅飛遠。章衡一襲月白襕衫,腰間懸一枚青玉佩,從容踏下馬車。他眸光微抬,正瞧見百米外葉府的青羅步輦緩緩駛近,紗帷輕晃間,隱約可見一抹窈窕身影。

他唇角微揚,側首對毓白道:“去‘松鶴齋’買些蜜煎雕花、雪霞羹,再帶一壺‘玉壺春’。”毓白抱拳應聲,正欲轉身,章衡又補了一句,“記得要新制的桂花餡兒,葉家小娘子嗜甜。”

毓白腳步一頓,似有話要說,卻見章衡已轉向言川:“你去請葉小姐,就說本公子在畫舫上等她。”言川眉梢微挑,拱手道:“公子何不親自去迎?葉小姐若見您親至,想必——”

話音未落,章衡眸光倏然一冷,直直望向二人。那眼神如寒潭深水,明明不帶半分怒意,卻教人脊背生涼。毓白與言川對視一眼,當即噤聲。

毓白輕咳一聲,抱拳道:“屬下這就去。”言川亦低頭:“屬下告退。”

章衡這才收回目光,拂袖轉身,徑自朝湖畔的畫舫走去。他步履從容,衣袂隨風輕揚,背影清貴如謫仙,卻莫名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壓。

毓白望著他的背影,低聲對言川嘀咕:“公子今日怎么……”言川搖頭,以扇掩唇,輕聲道:“莫問,去買點心。”

待二人各自離去,章衡已踏上畫舫。他指尖輕叩船舷,望著遠處葉府的車駕,眸中閃過一絲深意。

言川整肅衣冠,行至葉府車駕前五步處駐足,抱拳躬身,聲音清朗卻不失恭敬:

“葉小姐安好。我家公子已在畫舫備下茶,特命在下前來相請。公子言道,湖上風暖蓮初綻,最宜品茗觀景,若小姐不棄,可移步一敘,只帶貼身侍女便好,以免擾了清趣。”

他姿態端正,目光低垂,既顯世家禮數,又不失章府風范。

葉笙聞言,素手輕撩紗帷,露出一雙清凌凌的杏眸,唇角微揚,頷首道:

“有勞引路。”

她嗓音溫軟,如春風拂過新柳,卻又不失世家貴女的端雅。白潔忙上前攙扶,葉笙款款起身,天水碧的裙裾如漣漪般漾開,腰間環佩輕響,清越動人。

言川側身讓開半步,抬手虛引:“小姐請隨我來。”

葉笙蓮步輕移,隨言川向湖畔行去。五名侍女本欲跟上,白潔卻回頭輕搖團扇,示意她們止步——既是章公子吩咐只帶貼身侍女,葉府自然不能失了禮數。

畫舫近在眼前,朱漆雕欄,紗幔低垂,隱約可見一道清雋身影端坐其中。葉笙腳步微頓,指尖無意識地撫過袖中的玉環,隨即深吸一口氣,踏上舫板。

畫舫內,章衡正倚窗執卷,一襲月白寬袍半浸在粼粼水光中。忽聞舫板輕響,他未抬眼,只將書卷翻過一頁,淡聲道:

“葉小姐肯賞光,倒是章某之幸。”

葉笙指尖剛觸到珠簾,聞言頓住。舫內沉水香縈繞,混著案上新烹的龍團茶氣,熏得人眉眼微溫。她瞧著那人被晨光勾勒的側影,忽覺得袖中玉環發燙。

白潔正要揚聲通報,章衡已擱下書冊。他轉身時帶起衣袂如云,腰間青玉佩“叮”地撞上鎏金案角——

四目相對,滿湖新荷靜默。

**章衡見葉笙登船,當即起身,雙手交疊行了一記標準的叉手禮,衣袖垂落如云,溫聲道:

“葉小姐遠來辛苦,章某有禮了。”

葉笙眼睫微垂,亦回以萬福,裙裾如水紋輕漾,環佩叮咚間柔聲應道:

“章公子客氣,是葉笙叨擾了。”

二人對坐于青玉案兩側,舫內一時靜極。窗外湖光瀲滟,映得葉笙眉目如畫——杏眸含霧,唇若點朱,雪膚透著一抹淡淡緋色,恰似雨后初綻的芍藥。章衡眸光微動,忽而輕吟:

“‘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一點月窺人’,今日得見葉小姐,方知東坡居士誠不我欺。”

葉笙聞言,耳尖微紅,抬眸正對上章衡清朗如玉的面容——劍眉斜飛入鬢,眸若寒星映水,一襲白衣更襯得氣質出塵。她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緣,心中暗嘆:“原來世上當真有人,能當得起‘立如芝蘭玉樹’六字……”

空氣倏然凝滯,只聽得見舫外漣漪輕拍船板的聲響。

章衡執起越窯青瓷執壺,碧色茶湯劃出一道優雅弧線:“葉小姐,請用茶。”他指尖在壺柄纏枝蓮紋上輕輕一叩,“聽聞小姐嗜甜,已命人去備蜜煎雕花,另有新釀的‘玉壺春’,稍后與小姐共品。”

葉笙捧起茶盞,盞中茶沫如雪,映著她淺淺笑意:

“公子有心了。”

章衡從錦匣中取出那支赤金并蒂蓮釵,蓮瓣層疊如生,花心紅寶灼灼,在舫內燭火映照下流轉華光。他指尖撫過釵尾精細的累絲紋路,將釵輕托于掌中,溫聲道:

“此釵經匠人百日雕琢,取'蓮開并蒂,永結同心'之意。今日贈予葉小姐,愿如這蓮心不染塵,金絲永纏綿。“

葉笙眸光微動,自袖中取出那枚羊脂白玉環,環身瑩潤如月,內側細細雕著纏枝蓮紋。她將玉環輕置于章衡掌心,指尖不經意觸到他溫熱的肌膚,如蝶棲花般一瞬即離。

“這玉環是家母所傳,環身無隙,蓮紋不斷,恰如...“她聲音漸低,耳尖染上薄紅,“恰如君子之約,始終如一。“

章衡收攏掌心,玉環溫潤的觸感直透心底。他忽而抬眸,望進葉笙秋水般的眼睛:“'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葉小姐可知,越湖的蓮,并蒂而開的不過十之一二?“

葉笙執起案上青瓷茶盞,盞中茶湯映出她淺淺笑意:“既遇良工,金蓮自當成雙。正如既逢知己...“她眼波流轉,“清茶亦勝醇酒,“二人收下了彼此送的信物。

燭影搖紅間,二人從《詩經》“有美一人“談到李商隱“心有靈犀“;從越湖春汛說到終南積雪。言笑晏晏時,舫外晨光已破曉,照見案上金玉交輝,并蒂蓮紋相映成趣。

舫內燭淚將盡,一縷晨光透過紗簾,在青玉案上投下細碎的金斑。章衡執壺斟盡最后一盞玉壺春,酒液在瓷杯中漾出琥珀色的光。

“三書六禮,鳳冠霞帔……”他指尖輕點案上并蒂蓮釵,忽然抬眸,“葉小姐可想過婚儀那日,要戴什么花冠?”

葉笙正捻著玉環上的纏枝紋,聞言指尖一頓。她望向舫外漸明的天色,霞光映得她側臉如敷胭脂:“家母舊年存下一頂‘鋪翠冠’,說是……”聲漸低微,“說是待我出閣時用。”

章衡忽然傾身,衣袖帶翻了一只空茶盞。瓷盞在案上滾了半圈,被他穩穩按住:“巧了。家父前日剛開窖取出一套‘醉仙顏’,正待‘納征’時送往貴府。”他眼底映著晨光,笑意如酒醇厚,“不知葉小姐可愿在聘書‘百年偕老’四字旁,多押一個花簽?”

葉笙倏然紅了耳根。她垂首將玉環推過案幾,指尖在檀木上劃出淺淺痕印:“《東京夢華錄》有載……新娘出閣前,需在婚書尾頁親筆題‘諾’。”她忽然抬眸,眼波清亮如星,“我幼時習鐘紹京小楷,最善寫‘如鼓琴瑟’四字。”

章衡朗笑出聲,袖中取出一卷泥金箋鋪展案上——竟是早已備好的婚書,原來他多備了一份,以防不測,末行“天作之合”下方,余著寸許空白。

“現在寫?”他蘸飽墨的紫毫筆遞到她面前,筆桿上“青蓮同心”四字隱約可見。

湖上忽起風,吹得舫邊新荷簌簌作響。葉笙執筆的手穩如執簫,墨跡在泥金底上綻開:“葉氏女笙,愿如……”

她頓了頓,章衡的呼吸忽然拂過她執筆的腕間。

“——愿如蓮房多子,月滿無缺。”

章衡指尖輕輕摩挲著婚書上未干的墨跡,忽而抬眸望向舷外漸盛的晨光。他喉結微動,聲音低了幾分:

“待成婚后……約莫秋闈將至,我需赴京趕考,一月有余。”

他頓了頓,目光落回葉笙臉上,見她神色未變,才繼續道:**“汴京路遠,往返需得旬日,若再算上科場鎖院、謄錄放榜,怕是要耽擱不少時日。”

葉笙垂眸,指尖無意識地描摹著茶盞邊沿的蓮紋,半晌才輕聲道:

“《禮記》有言,‘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夫君既志在經綸,妾身自當守家待歸。”

她忽然抬眸,唇邊浮起一絲淺笑:“只是不知——夫君可需備些進越湖的蓮實帶去?汴京干燥,蓮子清心最宜。”

章衡聞言,眉梢微挑,眼底漾起一絲揶揄的笑意。他忽然傾身向前,指尖輕點案上那支并蒂蓮釵,慢悠悠道:

“哦?那這蓮實……可是要命人現從湖中摘下,葉小姐親自為我剝?”

葉笙眼波流轉,忽而執起茶壺,為他續了半盞清茶。茶湯注入杯中,水聲泠泠,襯得她嗓音如珠落玉盤——

“蓮心雖苦,卻最是清火明目。”她指尖輕推茶盞,抬眸一笑,“夫君若嫌剝蓮麻煩,不如……我直接將蓮子熬成羹,連糖都不加,讓你在汴京夜讀時,時時刻刻都記得進越湖的‘滋味’?”

章衡低笑一聲,忽然執起她的手,將一枚未剝的蓮實按進她掌心。他指尖溫熱,帶著薄繭的指腹在她手心輕輕一劃——

“苦的我也咽得下。”他眸色深深,“只是葉小姐需記得……”

“待我金榜題名那日——”

他倏然湊近,呼吸拂過她耳畔,嗓音壓得極低——

“你可得備一罐最甜的蜜煎,親自……喂我。”

葉笙耳尖瞬間染上胭脂色,卻反手將蓮實塞回章衡袖中,指尖在他腕間金絲螭紋護腕上不輕不重地一掐——

“那夫君可要快些回來。”她忽然抬眸,眼底漾著狡黠的光,“否則……”

素手輕拍案上青瓷食盒,盒蓋震開一條縫,露出里頭碼得齊整的蜜煎雕花——每塊都做成苦蓮模樣。

“這罐‘蜜餞’,怕是會擱到比黃連還苦呢。”

章衡聽到“夫君“二字,眼底倏然漾起笑意。他忽然整了整衣冠,對著葉笙端端正正行了一記揖禮,寬袖垂落如云——

“夫人有令,豈敢不從?“

他抬眸時,唇角噙著三分戲謔:“只是為夫若真金榜題名,夫人可愿...“指尖輕點她擱在案上的團扇,扇面正繡著鴛鴦戲水,“...用這扇子,親自給我打扇解暑?“

葉笙眼波流轉,忽而伸手按住那柄將墜未墜的團扇。指尖在鴛鴦繡紋上輕輕一撫,抬眸時唇角已噙了三分笑——

“好啊。”

她突然抽回扇柄,流蘇掃過章衡掌心:“不過夫君要答應……”扇面“唰”地展開,半掩芙蓉面,只余一雙笑眼盈盈:“金榜題名那日,需戴著我繡的并蒂蓮荷包游街。”

白潔正彎腰撿蜜餞,聞言“噗嗤”笑出聲,又趕緊捂嘴。卻見自家小姐扇面后遞來一記眼風——

“笑什么?去開我那個纏枝紋的妝奩,取金線來。”

白潔剛要應聲,章衡卻忽然抬袖示意止住。他指尖輕敲舷窗,唇邊噙著一抹篤定的笑:

“不必急。”目光掠過湖面薄霧,“毓白辦事向來利落,這會兒怕是已提著‘松鶴齋’的食盒在岸上候著了。”

他忽從懷中取出一枚鎏金銅哨,清越哨音穿透晨霧——

遠處立即傳來搖櫓聲,一艘烏篷小船破霧而來。毓白玄衣勁裝立于船頭,左手蜜餞雕花匣,右手“玉壺春”酒壇,壇口紅綢在風中獵獵作響。

“回航。”章衡對白潔頷首,“讓船夫靠岸三丈便好——毓白的輕功,該讓他活動活動筋骨。”

烏篷小船剛靠岸三丈外,毓白便拎著食盒與酒壇飛身躍起,足尖在湖面蓮葉上輕點兩下,衣袂翻飛間已穩穩落在畫舫甲板上。他挑眉看向岸邊,疑惑道:

“船既靠岸,為何不直接貼舷停穩?偏要隔這三丈遠——”

言川抱臂立于岸邊柳樹下,聞言輕笑一聲,慢悠悠道:

“少主公這是要考校你的‘踏雪無痕’練到第幾重了。”

毓白將食盒往案幾上一放,斜眼瞥他:

“那你怎的不上來?莫非輕功退步,怕濕了鞋襪?”

言川撣了撣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從容道:

“我的輕功,少主公向來信任,何須再試?”

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眼底帶笑:

“倒是你——若連這點距離都要抱怨,回頭‘驚鴻步’的秘籍,我可就自己留著研習了。”

毓白剛要開口反駁,忽聽畫舫內傳來章衡淡淡一聲——

“毓白,進來。”

他心頭一跳,硬著頭皮掀簾入內,卻見章衡正執壺斟茶,眼皮都未抬一下。

“三丈距離,還需借蓮葉兩次。”章衡將茶盞不輕不重地擱在案上,“上月在終南山,你可是踏著七片落葉過了三丈澗。”

毓白額角沁出薄汗:“屬下近日……”

“近日什么?”章衡終于抬眸,目光如霜,“是蜜餞吃多了,還是——”

葉笙忽然輕叩青瓷碟沿,清脆一聲響:“你買的蜜煎里可有雕花蓮藕?”她指尖輕點食盒,“我瞧這刀工,倒像是松鶴齋老師傅的手藝。”

毓白如蒙大赦,連忙上前:“正是!屬下特意讓老師傅現雕的,還多要了一盒蓮子酥——”

“去溫酒。”章衡打斷他,唇角卻微微上揚,“用紅泥小火爐,別拿船上的炭火糊弄。”

毓白抱拳應聲,剛要退下,葉笙又含笑補了句:“對了,記得取些鮮荷葉墊著食盒,免得蜜煎沾了潮氣。”

“屬下明白!”玄色身影眨眼消失在艙外,濺起一串水花。

毓白與言川剛在岸邊尋到紅泥小火爐,正舀了湖水準備溫酒,忽聽畫舫珠簾響動——

章衡與葉笙執扇踏出船艙,玄色大氅被湖風掀起一角:“久坐傷筋,該活動活動了。”

他話音未落,忽聽柳堤深處傳來一陣朗笑:“可是錢塘章公子?”

但見一位廣額闊面的青衫文士信步而來,腰間魚袋隨著步伐輕晃——竟是杭州通判蘇子瞻!

“早聞章家公子詞鋒如劍,今日既在越湖偶遇……”蘇軾拱手一禮,眼中閃著棋逢對手的光,“可愿與某切磋一闋?”

章衡還禮時袖中落出半截玉管筆:“固所愿也。”

當地耆老被邀作裁,白須顫巍巍道:“二位既以‘進越湖’為題,不若各填《臨江仙》一闋?”

蘇軾執筆沉吟,時而望湖面飛鷺,時而捻須蹙眉。半盞茶后,方揮毫寫下:

“水光瀲滟晴偏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若把越湖比明月,淡妝濃抹總相宜。”

眾人喝彩未絕,章衡卻已擱筆。宣紙上墨跡淋漓:

“十里煙波藏畫舫,一篙撐破云天。偶逢仙客弈棋盤。驚鴻照影處,人在木蘭船。”

“金釵暗度溫香近,玉環初解清寒。多情最是越湖蓮。低頭弄蓮子,蓮子苦猶甜。”

老裁正撫須品評蘇詞“氣象開闊”,忽瞥見章衡詞末“蓮子苦猶甜”五字,白眉猛地一跳:“這…這竟是雙關人事!”

葉笙團扇掩唇,眼波掃過詞中“金釵”“玉環”,扇面下的唇角早已揚起。

蘇軾執詞箋的手頓在半空,忽而朗聲大笑,震得柳梢白鷺撲棱棱飛起——

“好一個‘蓮子苦猶甜’!”他拍案時腰間魚袋金符叮當亂響,“章公子這是把《子夜四時歌》的婉約,煉進了蘇某的銅琶鐵板里啊!”

目光在章衡與葉笙之間打了個轉,忽又意味深長道:“今秋汴京鎖院,盼與公子貢院再論詞——到時候……”他指了指遠處正冒熱氣的紅泥爐,“可要溫一壺更烈的‘洞庭春色’,看看是公子的詞鋒利,還是酒量深!”

恰此時言川捧鎏金酒壺而來,毓白緊隨其后端著雕花蜜煎。酒香混著蓮香漫開時,章衡接過酒盞向蘇軾一敬,眸中閃過一絲鋒芒:

“蘇大人既邀,章某自當奉陪——不過……”他忽而轉頭看向葉笙,唇角微揚,“葉小姐可要作證,看看最后是誰先討饒。”

葉笙團扇輕搖,眼波流轉間笑意盈盈:“那妾身可得備好醒酒湯,免得二位才子醉后,把‘臨江仙’寫成‘醉蓬萊’。”

葉笙團扇輕搖,眼波在章衡與蘇軾之間流轉,忽而“啪”地合攏扇骨,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

“章公子既說要妾身作證……”扇尖輕點章衡掌心,“那這趟京城,豈能少了我?”

她忽然轉向蘇軾,執禮時腕間玉鐲與金釵相擊,清越如磬:“蘇大人莫怪,小女雖不善飲,卻最擅辨‘洞庭春色’的真偽——去年家父生辰,有人以潭州劣酒充貢,還是我一眼識破的呢。”

湖風掠過她鬢邊碎發,露出耳后一抹緋色:“再說……”聲音忽低,只夠章衡聽見,“若無人盯著,章公子怕是要把‘金明池畔不醉不歸’,寫成‘章葉氏笙醉酒實錄’了。”

蘇軾聞言,眉峰一挑,目光在章衡與葉笙之間來回打量,忽而撫掌大笑——

“好一個‘蓮子苦猶甜’!原來章公子這詞中‘金釵’‘玉環’,皆是寫實啊!”他笑道,“難怪字字纏綿,句句含情。”

章衡執盞一笑,坦然道:“過幾日便是婚期,蘇大人若有閑暇,不妨來喝杯喜酒。”

蘇軾眼中閃過一絲遺憾,搖頭嘆道:“可惜!可惜!在下與舍弟子由許久未見,前日剛收到書信,說已到陳州,正等我前去一敘。”他舉杯一飲而盡,“不過——待二位喜得麟兒時,在下定攜‘洞庭春色’登門賀喜!”

說罷,他拱手一禮,青衫廣袖隨風而動,轉身踏上柳堤。行出幾步,忽又回頭,朗聲笑道:

“章公子,待你金榜題名那日,可別忘了請在下喝真正的‘狀元紅’!”

話音未落,人已消失在湖畔煙柳之中,唯余笑聲回蕩,驚起幾只白鷺。

章衡見毓白已將雕花蜜煎與溫好的“玉壺春“呈上,便親自執起青瓷蓮紋碟,遞到葉笙面前——

“松鶴齋的蜜煎蓮子,配越湖晨露煮的茶最好。“他指尖在碟邊輕叩兩下,忽然壓低聲音,“我知道有個地方,比畫舫清凈。“

葉笙會意,捻起一枚雕成蓮房狀的蜜餞,轉頭對白潔道:“你先帶食盒回府,告訴母親……“她眼波往章衡那一掃,“就說我與章公子去‘風荷亭’品茶了。“

章衡聞言挑眉,袖中手指微動,言川與毓白立即抱拳退下。他自己則拎起那壇酒,另一手自然而然地虛扶在葉笙腰后——

“走。“

二人沿湖岸行至僻靜處,但見一座六角小亭半隱在垂柳之后,亭匾“風荷“二字已有些斑駁。章衡拍開酒壇泥封,清冽酒香混著四周荷香彌漫開來……

風荷亭內,初見的二人對坐石案兩側。章衡執壺斟酒,青瓷盞中漾開琥珀光,推至葉笙面前時,腕間螭紋銀護腕映著朝陽一閃——

“越湖‘玉壺春’,三蒸三釀。”他指尖輕點盞沿,“葉小姐初次對飲,可需兌些蜜水?”

葉笙并未立即接盞,反將團扇半掩面,只露出一雙清凌凌的杏眼:“章公子說笑了。”扇沿往亭外荷塘一挑,“既在風荷亭,自當飲原釀——否則怎知是酒醉人,還是……”扇面突然合攏,指向他腰間玉佩,“……人自醉?”

章衡眉峰微動,忽從袖中排出一對荷葉杯:“那不如用這個?鮮葉承酒,方不負越湖風光。”

“公子果然周到。”她終于接過碧色卷荷,卻故意傾杯讓酒液沾濕他袖口,“只是這荷葉若漏了……算酒的過錯,還是葉的過錯?”

章衡望著被酒液浸濕的衣袖,忽而低笑一聲,將那片殘破的荷葉輕輕一折——

“自然是我的過錯。”他抬眸,眼底映著葉笙微紅的耳尖,“不該選這片荷葉……該選并蒂蓮才對。”

葉笙指尖一顫,剛想抽回手,卻被他順勢握住。掌心相貼的溫度讓她呼吸微滯,連聲音都輕了幾分:

“那……章公子想怎么罰?”

章衡拇指在她手背輕輕摩挲,忽而起身:“罰我帶葉小姐去個地方。”他不由分說牽著她往外走,“西街的早市正熱鬧,有家‘三味酥坊’的蜜浮酥柰花,可比這酒有意思多了。”

葉笙被他拉著走了兩步,手腕微微使力想掙脫:“章公子!這、這不合禮數……”

章衡回頭,忽而湊近她耳畔,嗓音里帶著戲謔:“現在知道害羞了?”他故意壓低聲音,“再過幾日……可是要喚‘夫君’的人。”

溫熱呼吸拂過耳垂,葉笙連脖頸都染上緋色,卻強作鎮定地瞪他:“那也得等成婚過后!”

章衡大笑,非但不松手,反而將她的手指扣得更緊——

“好,那就從今日開始預習。”

晨霧繚繞的越湖畔,兩頂青箬笠、綠蓑衣的斗篷人影悄然穿過柳堤。葉笙低頭看著自己粗糙的麻布袖口,這身裝扮與府中綾羅天差地別,連斗篷的竹篾骨架都磨得她發髻微亂。

“為何非要穿成這樣?“她忍不住壓低聲音,手指撥開眼前輕紗。這斗篷設計精妙,內襯薄紗如蟬翼,外人難窺其貌,穿戴者卻能清晰視物。

章衡扶了扶斗笠,蓑衣下露出一截螭紋玉帶鉤:“葉小姐可知道,去年禮部侍郎家的公子在樊樓被認出來,生生被圍堵得踩丟了一只鞋?“他輕笑,“你我若在餛飩攤前被認出,明日臨安小報就該寫《章葉二府密會早市,疑似私奔》了。“

葉笙聞言,斗篷下的耳尖一熱。她自幼養在深閨,連糖糕都是丫鬟用描金食盒裝回,哪想過這些。正躊躇間,忽聽章衡又道:

“不過這套'隱容斗篷'倒非我的主意。“他指向蓑衣內襯的暗紋,“言川特意找泉州海商訂制,用的是暹羅透影紗。“

說話間,二人已來到一處簡陋的食攤前。油膩的布幌子上書“張記“二字,鐵鏊子上排著元寶似的餛飩,煎得金黃酥脆,滋滋作響。

“最后一份鴨肉餡兒嘍——“攤主是位缺了門牙的老丈,見二人裝扮古怪也不多問。

章衡拋過三枚當十大錢,老丈麻利地鏟起餛飩裝進桐木盒。葉笙正要接,忽被章衡按住手腕:“等等。“他從袖中取出個鎏銀云紋盒,倒出些瑩白粉末撒在餛飩上。

“梅山巖鹽,混了茯苓粉。“他解釋道,“女子大多脾胃弱,市井吃食需防著些。“

葉笙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金黃酥脆的外皮在唇齒間碎裂,鮮美的鴨肉餡兒混著梅鹽的清香在口中綻放。她忍不住又咬了一口,燙得直呵氣。

“慢些。“章衡遞過竹筒裝的清茶,“配這個。“

葉笙接過竹筒,指尖不經意與他相觸,急忙縮回。茶水清冽,正好中和了餛飩的油膩。她吃得專注,連斗篷滑落半邊都未察覺,露出小半張精致的側臉。

章衡看著她,忽然輕聲道:“我第一次見人能把街邊餛飩吃出御宴的儀態。“

葉笙聞言,手中的餛飩差點掉落。她慌忙拉好斗篷,卻見章衡眼中帶著笑意,正用竹簽插起最后一個餛飩遞到她面前。

晨光穿透薄霧,照在二人中間的桐木食盒上,蒸騰的熱氣模糊了彼此的輪廓。遠處早市的喧囂漸漸響起,而這一方小天地里,只剩下餛飩的香氣在靜靜彌漫。

葉笙正低頭啜飲竹筒中的清茶,忽覺一道目光灼灼落在自己臉上。她抬眸,正對上章衡專注的眼神,斗篷下的臉頰頓時飛起兩朵紅云。

“章公子為何一直盯著我看?“她強作鎮定,指尖卻不自覺絞緊了斗篷的系帶。

章衡唇角微揚,忽然傾身向前,蓑衣擦過她的衣袖:“我在想...“他的聲音壓低,帶著幾分戲謔,“這斗篷實在礙事,擋住了葉小姐用膳時最動人的模樣。“

葉笙聞言,手中的竹筒差點打翻。她正要反駁,忽聽不遠處傳來一聲輕咳。

二人同時轉頭,只見岸邊柳樹下,言川和毓白不知何時已站在那里。毓白手中還捧著個食盒,嘴巴張得能塞進個鴨蛋;言川則一臉了然地搖著折扇,眼中滿是促狹的笑意。

“屬下只是來送...“毓白結結巴巴地舉起食盒,卻被言川一扇子敲在腦后。

“屬下們什么都沒看見。“言川從容行禮,卻故意將“沒看見“三字咬得極重,“少主公繼續...用早膳。“

葉笙羞得恨不得鉆進斗篷里,章衡卻朗聲大笑,順手將她滑落的斗篷帽子重新戴好:“走吧,帶你去逛逛早市。“

臨走時,他回頭瞥了一眼還站在原地的二人,眼中警告意味十足。言川立刻識相地拖著毓白轉身就走,但隱約還能聽見毓白委屈的嘀咕:“我明明就看見...“

卯時的晨霧剛剛散去,越湖西街的早市已是人聲鼎沸。葉笙跟著章衡穿過掛著“天下太平“燈籠的牌坊,青石板路兩側支起的油布棚子連成五彩的河流。她透過斗篷的透影紗望去,只見:

左側賣“滴酥鮑螺“的攤子上,琥珀色的糖漿正從銅漏里淅瀝瀝落下,在冰盤里凝成蜂巢狀的脆糖;右邊“陳家香藥鋪“前懸著串串干藥囊,紫蘇、薄荷混著安息香的味道撲面而來;更有挑擔的貨郎搖著蛇皮鼓,擔頭竹架上掛滿時興的“促織籠““影戲人“,叮叮當當響成一片。

“這是…“葉笙突然停在一處竹編攤前,斗篷下的手指虛點著個精巧的蛙形籠子。

章衡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促織籠。昨兒立秋,該斗蛐蛐了。“他拿起籠子對著光,竹篾間隱約透出里頭活動的機關小門,“看,這是'諸葛鎖',蛐蛐贏了會自動開門領賞。“

攤主是個缺顆門牙的老漢,見狀咧嘴一笑:“小娘子好眼力!這籠子用的可是安吉的紫竹,浸過三年桐油——“突然瞥見章衡蓑衣下露出的螭紋玉帶鉤,話音戛然而止,慌慌張張摸出個錦囊,“貴人若要,送、送您兩只上好的'鐵槍頭'!“

葉笙正疑惑何為鐵槍頭,章衡已掀開錦囊一角——兩只油光黑亮的蛐蛐正張著鋸齒狀的前肢。她嚇得后退半步,后背撞上章衡的手臂。

“怕了?“章衡低笑,順手將錦囊系回籠上,“當年仁宗皇帝在宮中設'蟋蟀宰相',一只'青麻頭'能換匹西域良馬。“他忽然俯身,“要不要賭一局?若你養的蛐蛐贏了…“溫熱氣息拂過薄紗,“我告訴你個秘密。“

葉笙耳尖發燙,急忙轉身走向下一個攤位。身后傳來章衡與攤主結賬的銅錢聲,還有老漢諂媚的“貴人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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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過街角,一陣清甜的香氣引得葉笙駐足。三尺見方的柏木案上,排列著幾十個白瓷小盅,每個盅里盛著不同顏色的膏體。

“這是'諸色韻姜',用嫩姜腌的。“章衡指向標著“梅子紅“的瓷盅,“杭州的梅鹵,建陽的巖蜜,還有…“忽然握住她手腕,“嘗嘗?“

葉笙猶豫著摘下半邊斗篷,小心舔了舔他指尖沾來的琥珀色姜膏。霎時,梅子的酸甜混著姜的辛辣在舌尖炸開,她忍不住輕吸一口氣,眼角泛起水光。

“如何?“

“比府里的…“她急忙咽下后半句,卻見章衡笑得促狹。攤主娘子見狀插話:“小娘子是嘗到'荔枝香'了吧?這味加了廣南的紅糖,最得閨秀喜歡。“說著又舀起一勺乳白色的,“再試試'雪霞羹'味的?“

葉笙正要點頭,章衡卻擋開木勺:“她脾胃弱,這個太涼。“轉而指向“桂花釀“的瓷盅,“勞煩用溫盞裝。“

捧著熱氣騰騰的姜盞,葉笙小口啜飲。桂花的馥郁裹著姜汁滑入喉中,寒意頓消。她忽然發現盞底刻著“吳山第一泉“——竟是貢泉燒制的器皿。

“尋常攤販怎會有…“

“這位娘子好眼力!“攤主娘子壓低聲音,“實不相瞞,我家那口子在吳山泉眼當差…“

章衡突然咳嗽一聲,攤主娘子立刻噤聲。葉笙若有所思地摩挲著盞底,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清越的編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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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扎滿彩綢的臺子前圍滿人群。臺上立著個三尺高的鎏金水鐘,十二生肖造型的小銅人正隨水位變化輪流敲鐘。穿褐色短打的漢子高聲吆喝:“蘇學士設計的'十二時儀'!瞧這戌狗敲更,分毫不差!“

葉笙看得入神,沒注意斗篷被擠開半邊。忽然有個戴幞頭的書生驚呼:“這不是葉府…“話音未落,章衡已攬住她肩膀轉進旁邊布巷。

昏暗的巷子里,彼此的呼吸清晰可聞。章衡的手仍虛扶在她腰間:“沒事吧?“

“那水鐘…“葉笙平復著心跳,“真是蘇東坡所制?“

“去年他在杭州疏浚西湖時做的。“章衡松開手,從袖中取出個巴掌大的銅雀遞給她,“縮小版的,送你。“

銅雀尾部有個旋鈕,轉動機括便會低頭啄食。葉笙擺弄著小雀,忽然發現雀腹刻著極小的字:

【元祐四年錢塘匠人沈氏】

“這是…“

“真品。“章衡輕笑,“蘇子瞻送了家父三架,我偷拆了一架。“見她瞪圓眼睛,又補充道:“別擔心,裝回去了——就是多出幾個零件。“

葉笙忍不住笑出聲,銅雀在掌心振翅欲飛。巷口漏進的晨光里,她沒注意到章衡凝視她的目光柔軟得不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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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布巷竟是片露天瓦市。有個戴鬼面的藝人正在表演“七圣刀“,赤膊上身的壯漢當胸劃出血痕,轉眼又愈合如初。葉笙嚇得攥住章衡衣袖,卻聽他解釋:“是幻術,用的是朱砂和鮫人膏。“

旁邊賣“水上浮“的攤子更讓她驚奇——檀木盆里漂著蠟雕的牡丹、孔雀,燭火一照竟會自己旋轉。攤主是個綠眼睛的蕃商,操著生硬的官話道:“小娘子,這是大食國的'仙音燭',夜里點燃能奏《霓裳》曲。“

章衡拿起一朵牡丹細看:“蠟里埋了銅絲,熱脹冷縮的原理。“見葉笙茫然,笑著換了個說法:“就像你方才吃的姜膏,遇熱化開,遇冷凝結。“

“公子博學。“蕃商豎起大拇指,“要不要試試'走馬燈'?能看見蓬萊仙島!“

正當葉笙湊近燈罩,一陣熟悉的香氣飄來。她循香望去,只見個白發老嫗在街尾支著“旋煎羊白腸“的攤子,鐵鏊子上的羊腸煎得滋滋冒油,旁邊陶罐里飄著幾片青翠的葉子。

“那是…薄荷?“

“臨安獨一份的吃法。“章衡帶她走近,“老嫗的夫君原是御廚,專司官家藥膳。“

老嫗見二人裝扮,默不作聲地切了段羊腸,撒上混著茯苓的巖鹽,又澆勺薄荷汁。葉笙咬了一口,羊脂的豐腴與薄荷的清涼在口中交融,竟絲毫不膩。

“如何?“

“比府里的…“她再次脫口而出,這回自己先笑了,“公子常來?“

“第一次。“章衡望著老嫗布滿皺紋的手,“但我知道她夫君姓陳,紹興三十二年在德壽宮當差。“

老嫗猛地抬頭,渾濁的眼里閃過精光。章衡已放下一塊碎銀:“陳師傅的'薄荷醒酒湯',家父念叨多年。“

日近正午,越湖水面泛起細碎的金光。章衡抬手擋在葉笙斗篷前,替她遮住漸烈的陽光,指尖在青石板上投下修長的影子。

“午時了。“他忽然道,聲音里帶著幾分不舍,“府里該傳午膳了。“

葉笙聞言,下意識攥緊了手中那盞沒喝完的桂花姜膏。斗篷下的唇微微抿起——她忽然意識到,這是自己十七年來第一次,因為“回家“二字而感到失落。

章衡似是察覺到她的情緒,忽然從懷中取出個鎏金懷表。葉笙湊近看去,只見表蓋內側鏨著行小字:

【嘉祐二年司天監造】

“還有…“他修長的手指在表盤上輕點,數過十二時辰刻度,“五天零三個時辰。“

葉笙一怔,隨即明白他是在算婚期。斗篷下的臉頰騰地燒了起來,連耳后那粒朱砂小痣都變成了嫣紅色。

“誰、誰問你這個了…“

“我在想…“章衡忽然合上懷表,目光落在她發間微微歪斜的金步搖上,“五天后,該讓毓白在迎親路上撒多少銅錢才夠。“他伸手替她扶正步搖,指尖若有似無地擦過她的耳垂,“畢竟葉小姐今日見了這么多新鮮玩意,普通喜錢怕是入不了眼。“

遠處傳來報時的鐘聲,驚起湖畔一群白鷺。葉笙低頭看著兩人被陽光拉長的影子——他的蓑衣下擺與她的裙裾影子交疊在一起,像兩株并生的蓮。

“該回去了。“她輕聲道,卻站著沒動。

章衡忽然從袖中取出個錦囊:“拿著。“

葉笙解開絲帶,里面竟是今日見過的所有小玩意:蛙形蛐蛐籠、銅雀水鐘、仙音燭的蠟牡丹…最底下還壓著張“張記餛飩“的食單,背面寫著:

【五日后聘雁頸系紅綢處】

她剛要抬頭,忽覺發間一沉——章衡不知何時將那只鎏金懷表系在了她的步搖上。

“讓它替你數時辰。“他后退半步,忽然正色行了一禮,“五日后,章某親迎。“

轉身時蓑衣揚起,掃落一地柳絮。葉笙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身影漸漸融進熙攘人群,唯有步搖上的懷表隨著她的呼吸輕輕搖晃,滴答作響。

五天后,她將穿著嫁衣走過這條長街。而此刻,懷表里珍藏的光陰,正一分一秒地,流向那個注定到來的良辰。

章衡剛踏進章府二門,便見言川和毓白垂首立在影壁前。毓白手里攥著根柳枝,正緊張地掰著上面的嫩芽。

“少主公。“言川上前一步,折扇“唰“地展開,“城南綢緞莊的蘇繡樣品...“

“樣品呢?“章衡慢條斯理地摘下斗笠,露出被曬得微紅的前額。

言川的扇面微不可察地顫了顫:“在...在庫房。“

章衡忽然抬手,毓白手中的柳枝“嗖“地飛入他掌心。柳枝上分明系著條鵝黃絲絳——正是葉笙今晨斗篷的系帶顏色。

“巡街?編柳環?“章衡將柳枝在指間轉了一圈,“要不要我教你們,什么叫'非禮勿視'?“

毓白“撲通“跪下:“屬下知錯!是屬下一時興起...“

言川輕咳一聲:“少主公明鑒,我們確實看見您二位在巷子里...“

“看見什么了?“章衡突然打斷。

庭院里霎時靜得能聽見池魚躍水的聲音。言川的扇骨“咔“地折了一根。

“看見...“毓白硬著頭皮道,“看見您給葉小姐銅雀水鐘。“

“還有呢?“

“您...您說'五日后親迎'。“言川補充。

章衡忽然笑了。他慢悠悠從袖中取出個物件——正是毓白早上折斷的柳枝,斷口處還沾著泥。

“再有下次...“柳枝在毓白肩頭輕輕一敲,“自領家法五十。“

言川剛松口氣,卻見章衡轉向他:“至于你——“指尖一彈,折斷的扇骨“叮“地釘入他腳前青磚,“聽說你能把銅雀水鐘拆成十八個零件?“

毓白偷偷抬眼,正對上章衡似笑非笑的眼神。那目光仿佛在說:你們那點小心思,我早看透了。

“愣著做什么?“章衡突然提高聲量,“還不去準備聘雁!“

二人如蒙大赦,倒退著往外走。剛到垂花門,忽聽身后又傳來一句:

“對了...“

“在!“

“巷子口的視野...“章衡摩挲著柳枝,“好嗎?“

毓白一個激靈,脫口而出:“回少主公,巷子口有棵歪脖子柳樹,視野極佳——“

話未說完,言川一扇子敲在他后腦勺上,截住話頭,隨即恭敬行禮:“屬下失職,未能及時回避。少主公與葉小姐的私語,我們半句未聞。“

章衡挑眉:“哦?那你們聽見什么了?“

毓白支支吾吾:“就、就聽見您說'五日后親迎'……“

言川立刻補充:“以及銅雀水鐘的機括聲。“

章衡似笑非笑:“機括聲?“

言川面不改色:“是,銅雀振翅的聲響清脆悅耳,屬下耳力尚可。“

毓白偷偷瞥了言川一眼,心想這廝睜眼說瞎話的本事真是爐火純青。

章衡輕哼一聲:“滾去準備聘雁,若再有下次——“

“自領家法五十!“二人異口同聲,隨即飛快退下。

走出老遠,毓白才壓低聲音抱怨:“你倒是會編,什么銅雀振翅……“

言川搖扇輕笑:“總比你說'視野極佳'強。“*

毓白:“……“

葉笙的繡鞋剛跨過葉府垂花門的門檻,白潔便從回廊轉角撲了過來,手里攥著的繡繃子都忘了放下。

“小姐可算回來了!“她急得眼眶發紅,“夫人差人問了三次,奴婢只好說您去佛堂抄經了...“

葉笙摘下沉甸甸的斗篷,發間步搖上的鎏金懷表“叮“地撞上青玉簪。她突然抓住白潔的手腕,把人拽進內室,又“啪“地合上雕著“喜鵲登梅“的槅扇門。

“你猜我今日見著什么了?“她聲音壓得極低,眼睛卻亮得驚人,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懷表上的司天監徽記,“張記的鴨肉餛飩竟要澆薄荷汁!還有會自己轉的蠟牡丹,銅雀水鐘——“

白潔瞪圓眼睛:“銅雀水鐘?那不是蘇...“

“噓!“葉笙突然把個冰涼物件塞進她手里。白潔低頭,掌心躺著只精巧的銅雀,雀尾旋鈕一轉,便低頭啄食她指間的絲線。

窗外竹影婆娑,映得葉笙側臉忽明忽暗。她忽然轉身打開妝奩,從纏枝紋錦囊里倒出堆小玩意:蛙形蛐蛐籠、仙音燭的殘蠟、包餛飩的桐木盒...最后是張食單,背面墨跡力透紙背——

【五日后聘雁頸系紅綢處】

“這是...“

“他說...“葉笙突然咬住下唇,耳后那粒朱砂小痣鮮紅欲滴,“說要親迎。“

白潔“哎呀“一聲,繡繃子滾落在地。她手忙腳亂去撿,卻見繃子上繡到一半的并蒂蓮,正巧蓋住了食單上“聘雁“二字。

內室忽地靜下來。鎏金懷表的滴答聲里,葉笙指尖撫過銅雀腹部的刻字【元祐四年錢塘匠人沈氏】,忽然輕聲道:

“他記得我脾胃弱,在餛飩里撒了茯苓粉。“

白潔正想打趣,卻見自家小姐猛地站起,石榴裙掃翻了一匣珍珠。瑩白的珠子滾了滿地,像突然灑落的更漏。

“五天...“葉笙喃喃自語,“嫁衣的云肩要改,阿娘給的鋪翠冠太重,還有...“她突然揪住白潔的袖子,“你說,他會不會嫌我今日吃相不雅?“

白潔噗嗤笑了:“小姐現在才想起來?“她故意學著章衡的語氣,“'葉小姐連街邊餛飩都能吃出御宴儀態'...“

“你!“葉笙去捂她的嘴,腕間翡翠鐲撞得妝臺叮咚響。忽然瞥見銅鏡里的自己——鬢發散亂,唇角卻含著掩不住的笑。

鎏金的字跡映著午后的光,將少女緋紅的臉頰,染成了嫁衣的顏色。

版權:創世中文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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