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楊德才氣喘吁吁接近家里他放置弟弟的那面東墻時,他看到弟弟的鐵板凳依舊安靜地呆在那里。弟弟小小的身體被鐵板凳圈住,他的頭耷拉著倒向一側(cè)。
楊德才預(yù)感大事不妙,在從他看到弟弟的那一刻一直到弟弟跟前。他在心里跪拜了神明無數(shù)次,試圖祈禱幸運之神的眷顧。弟弟稚嫩的臉上掛著兩行淚珠的痕跡,就像楊柏樹發(fā)現(xiàn)奶奶走的那天奶奶嘴角邊淌著的口水的痕跡。
楊德才一歲的弟弟被太陽活活曬死了。
楊柏樹得知消息已經(jīng)是第二天。當(dāng)工友把小兒子不幸去世的消息告訴楊柏樹時,楊柏樹還是把手下的地耕完后,沉默地騎上自行車往幾十公里外的家趕去。沒人知道楊柏樹在幾十公里的路上,因為淚眼模糊摔倒了多少次。
楊德才的媽媽離得近,弟弟去世的當(dāng)天夜里一點,汗和淚水?dāng)嚢柚砩系膲m土踉蹌到家,她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已經(jīng)有些許僵硬的小兒子的尸體。
這個夏天格外炎熱,天空萬里無云,沒有一顆星星。月光寂靜地照耀著大地。楊德才和弟弟妹妹們害怕得互相抱作一團,楊德才哭得無聲,心思最細軟的他也最是自責(zé),他不敢靠近陸秀臻,不敢看陸秀臻的眼睛。
陸秀臻來不及流淚,她像往常一樣輕輕托舉起小兒子。平時那個哭起來最為響亮的小兒子,她走了一次鬼門關(guān)才生下的兒子。許是太陽照曬太久的緣故,小兒子的身體依舊是紅彤彤的,哪怕身體已經(jīng)僵硬了。
陸秀臻的娘家人也趕到了,陸秀臻的媽媽把她扶起來,陸父試圖從她懷里接過死去的外甥。農(nóng)村當(dāng)?shù)氐牧?xí)俗,小孩夭折為極大不祥,是無法操辦白事酒席的。只能是自家人找個風(fēng)水寶地下葬,更別提棺材了。
陸秀臻死死抱住小兒子,生怕再也見不到他了。不一會,她就暈死過去了。
等她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清晨。
父母和鄰居陸忠祥夫妻替她們處理了小兒子的所有后事。陸秀臻的父親還要敢回去上工,一大早便離開了。母親留下陪伴直到她醒來才依依不舍離去。楊德才的弟弟妹妹們已經(jīng)上學(xué)去了,楊德才躲到了屋外的角落里,昨天他放置弟弟的陰涼處。
他終于意識到,隨著時間流逝,太陽會從東面轉(zhuǎn)向西面,當(dāng)太陽升到中午時,弟弟就會被整整晾曬5個小時。
接近傍晚,楊柏樹才風(fēng)塵仆仆地回到家里。他沒能看見小兒子最后一眼,他看到了墻角邊哭紅了雙眼的大兒子,看到了頭發(fā)凌亂怔怔發(fā)呆的妻子,門口那棵老楊樹在日頭底下伸出斑駁陸離的樹影,像是無聲的安慰。
這是楊柏樹和陸秀臻失去的第一個孩子,楊德才失去的第一個弟弟。
在往后的十年內(nèi),楊柏樹和陸秀臻陸陸續(xù)續(xù)失去了3個孩子,另外兩個無一例外都是生病無法得到及時的救治而眼睜睜看著他們離去。
楊德才從那時候起就立志要成為一名醫(yī)生。盡管他在同齡人中,是最瘦弱也是最膽小懦弱的那個。是在田里干活時是被家長打罵最多的那個,但是他的學(xué)校成績卻很讓楊柏樹驕傲。
楊德才在村里有一個流傳了多年的笑話,一直到他的妻子孩子都能對該笑話耳熟能詳。村里的老人聊天聊起也會時不時拿出來調(diào)侃兩句。
有一年楊柏樹讓二十歲出頭的楊德才給他把耕地用的牛和板車牽往遠處的地里。楊德才用一根粗實的牛繩索將板車綁在牛的掛脖處出發(fā)了。
村里的路崎嶇不平,路況十分復(fù)雜,在靠近目的地的地方有一段大約三十米幾乎成60°的斜坡,村里人都稱它為死亡坡。
楊德才作為家里的長子,成年后的楊德才更是出落得一表人才,因此也備受母親寵溺和眾人追捧。他也因此養(yǎng)成了懶散的性子。
在即將接近斜坡時,他依舊安穩(wěn)地坐在老牛拉著的木板車上。只見老牛來不及剎住腳步,一個疾沖往前。木板車也發(fā)出劇烈的震動,仿佛要把楊德才震到老黃牛背上方可罷休。
老牛嚇壞了,楊德才嚇壞了,把附近正在耕地的村民也嚇壞了。有膽小一些的農(nóng)村婦女開始尖叫起來,小孩吃驚狀用粘滿泥巴的小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楊德才心想:完啦!
村里親眼目睹的男女老少心想:完啦!不死也殘!
楊柏樹聽到動靜就看到自己的好大兒在表演刺激項目,心里拔涼拔涼。
好在陪伴了楊柏樹多年的老黃牛也算見識過大世面。在俯沖出一段距離后,有驚無險地控制住速度,帶著木板車和楊德才安穩(wěn)著陸。
村里人都倒吸一口涼氣。有人調(diào)侃楊德才:活了幾十年,頭一次見騎牛下坡的。
至此,楊德才給村里單調(diào)乏味的生活增添了第一個人生笑話。
楊柏樹眼看自己的好大兒將近。默默從已經(jīng)被他耕得爛透的淤泥里撈起兩把淤泥。待楊德才走近,毫不留情地砸向楊德才新買的白襯衫上。
楊德才怔住了。還未從剛才驚心動魄的牛下坡冒險模式中緩過來,就迎來了父親重重泥賞。他不敢吱聲。
陸秀臻剛從剛才的驚嚇中緩過神來,連忙大聲喊著制止楊柏樹。同時趕緊讓楊德才回去換件衣服,臨近收工了,直接回去做飯等著他們。
楊德才如釋重負,相比于被泥砸到的窘迫,他更加害怕在熱鬧的田間當(dāng)著一眾相親的面被老父親辱罵。
楊柏樹平日里總是言勝于行,很少說話。但他一旦罵起人來,被罵的人都巴不得掘地三尺把自己埋進去。
楊德才安置好老黃牛,便動身往家走,一路上都有人在笑話他,一直到他去世之后,人們才漸漸忘記他的這些糗事。
他像是來人間體驗了一趟,先是體驗過給足了他安全感和威嚴感的父親,體驗過令他矛盾的母愛,體驗過兩個妹妹的孤立和瞧不起。體驗過晚年的凄涼,在68歲生日這天,他帶著所有遺憾和兒女的不舍離開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