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德才出生的村莊叫獅子村。村里流傳這里很久很久以前有兩只獅王盤踞于此的故事。
有一年久逢災旱,老天爺已經將近一年沒有下過一場雨。村頭的老榕樹因為那場干旱死掉了,村里的溪流也都裂開手臂般大小的縫隙,山與山之間裂開了巨大的深淵。老百姓因為村里糧食緊缺,苦不堪言。
盤踞于此的兩只獅王于是便和天庭的雨神談了個條件,化身兩座巨大山石為老百姓換來了風調雨順。
后這兩座山石中央慢慢形成了一個水洼,日換星移最后成為一口蓄下很多水的池塘。
遠在天邊的君主聽得此聞,遂遂了百姓們的心愿,將該村子命名為獅子村。人們在山的最高處建造了一座寺廟,逢年過節便每家每戶前去祈福。
準確來說,楊柏樹的爺爺是1850年以后第一個駐扎于此的人,人們都把這稱作開村人。開村人一般都逃不過承擔村里苦運的結果,能量守恒定律在楊家身上便有了很好的體現。
楊德才的童年得益于足夠踏實肯干的父親庇佑,以及母親無底線的溺愛。在那個幾乎人人都餓過肚子的年代,楊德才實打實沒在父母健在的時候餓過一次肚子。
楊柏樹在1965年之后,膝下仍有兩兒兩女,還算幸福。楊柏樹常年奔波于苦力勞作之中,休息時刻總少不了啄上幾口自釀的香醇的米酒提升斗志,在豐收的季節也會小心翼翼地剝開自己重的并不算得上飽滿的花生粒下酒。
楊德才的弟弟叫楊守義。楊守義雖比不上楊德才俊秀才氣,但是長得和楊柏樹一樣健壯結實。
楊守義從小就不喜歡像哥哥那樣舞筆弄墨,時不時就要和其他同學比劃上兩拳。打輸了也只是擦干傷口流的血便默默回家練功,打贏了也會幫助被他打傷的對手包扎。
楊德才那大的妹妹叫楊雨,小的妹妹叫楊凌。楊雨這輩子和她的名字一樣,像陰雨綿綿的天氣。相比于楊雨的笨拙憨厚,楊凌則要顯得狡猾很多。
楊雨和楊凌時常要下地干活。但是人們通常見到的場景是楊雨在地里彎著腰接受站著指揮她的楊凌的指導,時不時還要被楊凌訓斥上幾句。
楊雨倒也鈍感力十足,她聽不出自己妹妹對自己的暗諷,只是樂呵呵地傻笑。
楊雨也不如楊凌那般得到她們母親的欣賞。有一次陸秀臻難得地去集市上采購農料,只給小女兒楊凌買回了一條花裙子。
楊凌開心地穿上美美的裙子后趕忙跑去找還在地里忙著采摘玉米的楊雨炫耀。路上撞上了隔壁村里的年輕人莫老二,楊凌像一只開了屏的孔雀般從容且羞赧地道了歉,直接把莫老二的少年魂勾走了。
到了玉米地,她顧不得雜草和悶熱,將楊雨拉到空地上并轉了一個圈。碎花粉的裙擺旋轉擴散開來,楊雨看得入迷,不禁發出哇的驚嘆。
楊凌得意極了,隨機把撞到莫老二的事情也一并說了起來,她說那莫老二的眼神簡直像看見了神仙姐姐一般。
楊雨這年17歲,她比楊凌大了一歲。楊雨也只是笑著說,她得趕緊去收拾玉米了,不然天色要晚又要被父母責怪了。
楊凌見父母正從不遠處走來,隨機挽著楊雨的手鉆進玉米地里。
楊德才此時正在獅子村兩個石頭中間的魚塘處閑逛。
他望眼看去,全是金黃的已經成熟的麥穗,平攤而遼闊的土地上灑滿了金色的麥浪,稻香隨著夏天的微風翻涌,連帶魚塘的水波也變得歡快有節奏地搖擺。
太陽總是東升西落,就像我們從出生到死亡。楊德才心里想著。
這是今天老師在課上教他們的物理知識,他自己展開了聯想。
當其他同學在泥地里打滾,掏樹上的鳥蛋,拿簸箕和稻谷捕鳥時,楊德才坐在石頭屋附近的池塘邊,躲進掏出了一個隱蔽去處的魚草堆中,安靜地捧著老舍的名著在閱讀。
他尤其喜歡尼古拉·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練成的》,因為他十分敬佩里邊的主人公——保爾柯察金的勇敢。
他從小就是一行玩伴中最膽小的那一個,很多人都嘲笑過他是膽小鬼。
楊德才有苦難言,自從自己的過失把弟弟曬死了之后——由于每次父親覺得他魯莽之時,總要重提起這血淚的教訓。
他總是擺脫不了自責和恐懼。楊德才還記得,在那以后每次放學他都不敢自己一個人先回到家中,他害怕弟弟像夢里一樣出現找他索命。
于是他總是會先繞路一圈,去逛逛獅子村的這個魚塘。一個人呆坐在長滿魚草的池塘邊看著夕陽發呆。這幾乎成為了獨屬于自己的休閑時刻。
楊德才很喜歡這個魚塘,他感覺這口魚塘仿佛自己的老朋友一般。四下無人時,他會和魚塘這個沉默的老朋友訴說他的豪情壯志。
他說他要當醫生,要當教書育人的老師,要成為報效祖國的科學家。
他告訴老魚塘這天又收到了情書,但他無心情愛。他熱愛車輛技術,在大生產隊時期,就成為了人人夸贊的不得多見的重型車車手。
楊德才在生產隊時期領到了一份光榮的任務——開重型車。
這個時候他就會穿上他的白襯衫,將白襯衫扎進洗得發揮的黑色西褲中,再小心翼翼地爬上車輛的敞篷車座里。
楊德才嫻熟地用手撥弄機器的發動機開關,小心翼翼、仔細地開著重型車在田間進行勞作。
人們都私底下說他臭美,但是人人又都羨慕他俊秀的長相實在和那一身行頭把他襯托得格外耀眼。
楊德才一直沒告訴別人,他只是如此之喜愛這輛讓他父親終于高看了他一眼的重型車。
從他接到生產隊通知時起,他父親終于難得地在飯桌上第一次開口稱贊了他。
楊德才每每隆重登場,都不過是出于對重型車的尊重。重型車也時常拋錨,楊德才數學物理知識本就扎實,在一眾人對拋了錨的重型車束手無策時,楊德才總是能輕而易舉定位出問題。
有時候是發動機出了問題,楊德才便脫掉那身白襯衫交給一旁人拿著,便鉆進機油與泥土混雜的車底修理起來。
有時候運氣不好,也要修理上大半天。楊德才不吃不喝,直到機器重新啟動為止。圍觀的重任便會為他鼓掌稱贊。這是他一生當中最為輕松愜意的時光。
楊德才去老池塘的頻率越來越頻繁了。楊德才開始思考自己的未來了,此時的他不到二十歲,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楊德才有很多理想想要去實現。老池塘成為了楊德才最為要好的朋友。
弟弟楊守義依舊用雙腳丈量著江湖,兄弟倆就這樣一個朝九晚五,一個白天不見人影早上便沒了蹤跡。總之兄弟倆十天半個月才好不容易有個照面。
隨著楊德才讀的書越多,他越喜歡文字。他經常把名言警句用雋秀有力的鋼筆字摘抄在他巴掌大的筆記本上。那時候高考還沒有恢復,楊德才成績是高中年級組常年第一,第二則是他的好朋友陸喜英。
今年已經是他們高中學年的最后一年,楊德才和他的同學們已經到了該抉擇未來的時候,或者準確來說,是到了他們被未來選擇時候。
班主任很是喜歡楊德才的文筆,他寫的文章經常會被老師拿來全校朗讀。有時還會張貼在學校那風吹雨打不知道沾了多少泥土的公布欄處,供全校的師生閱讀。
楊德才這天很開心地一下課便跑到老池塘朋友邊上,說今天被老師告知要推薦自己去當老師。
楊德才簡直開心得說不出話,他第一個好消息便是跟這位沉默的老朋友分享。
夏日尾巴的微風要顯得更加溫柔,這讓楊德才的心情大好。他小心翼翼地懷抱這個秘密,打算今晚就告訴楊柏樹,自己要當上一名老師了。
楊德才心想,許是對著老池塘許下的三個愿望被聽到了,老池塘便答應了他一個。他有時候也在心里自戀地分析,許是老池塘聽了自己作的很多詩句,聽見了自己的內心對文化傳播的渴求,于是幫他選中了當老師的這個理想來實現。
楊德才陪著老池塘呆到太陽只在西邊的山頭留下火紅的殘影,才邁著輕快的步伐回到家中。
在進家門之前,他看到在門檻上靜坐著抽焊煙的楊柏樹。他還是那樣沉默寡言,總像是六十歲的老人般了。楊德才心里想。
楊德才還是害羞于直接和父親打中照面。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腳步不聽使喚般的繞到了東面圍擋的那面墻邊,他放置自己弟弟的地方。
他看周圍沒人,于是虔誠地雙膝跪地,彎腰雙掌撐地,深深鞠了一躬。太陽完全西沉,螢火蟲閃著亮光輕輕飛過。
楊德才第一次從死亡的洪流中直面被救贖的渴望。
楊德才起身拍了拍膝蓋處的泥土,朝家門口走去。父親已經不坐在門檻上了,正在豬圈里雙手繞過身后交叉著,目不轉睛地看著即將生產的老母豬。
楊凌剛洗完及腰的秀發,正在窗臺前搬著風擺弄著吹干。
大妹楊雨剛剛煮好了剛分到的米飯,此時正在一邊燒著全家人洗漱的熱水,一邊洗著水池里綠油油的青菜。
這個年代,獅子村還沒有通電。夕陽下山之后,人們便得點起煤油燈。
陸秀臻剛剛劃了一根火柴,點燃更換上白色燈芯的煤油燈。她看見回來的楊德才,忙招呼楊德才快去洗漱,吃飯后好休息。
楊柏樹從豬圈里出來了,他重新坐在門檻上,抬頭看著天上的星星。
楊德才很多次都看到過楊柏樹這樣落寞的身影。楊德才覺得楊柏樹自他懂事以來,越來越沉默了。
陸秀臻是個喜歡抱怨的女人,她時常埋怨楊柏樹無父無母無兄弟姐妹,有事了也沒人幫襯一把。
陸秀臻總是回娘家抱怨楊柏樹,連同她的大哥們見到楊柏樹也漸漸沒有了好臉色。
他們夫妻之間的共同話語也越來越少,楊柏樹抽旱煙和喝酒的頻率也越來越高。
飯菜終于做好了。全家人圍坐在桌前,這天連楊守義也難得地回來了。楊德才快要壓不住心中的喜悅之情了。
他就著昏暗跳動的煤油燈光,佯裝鎮定地觀察著每個人的深情。楊柏樹小酌了幾口酒后,楊德才開口了。
“今天我們老師和我說,畢業的時候他要推薦我去當老師?!?
說完他急切地望向全家人,先是從楊柏樹開始。陸秀臻即刻開心地把僅有兩個的煎蛋夾到楊德才的碗里,連連夸贊到:
“我的兒子就是有出息,這下直接能吃上公家飯了”
楊德才自豪地咬了一口咸香的雞蛋,像是想起什么,把剩下的雞蛋分成了兩份,夾到了兩個妹妹碗里。
楊德才素來也偏愛楊凌,因為她平時也和他最是交談甚好,于是把稍大的一塊給了她。楊雨依舊鈍感力十足地開心地祝賀楊德才。
楊柏樹看了一眼這個大兒子。他先是又繼續啄了一口酒,夾起雞蛋放入陸秀臻的碗里,自己再夾起一根菜葉子吃了起來。最后他緩緩開口:
“你也是為我們爭了一口氣了。記住當了老師以后,一定要行得端坐得正?!?
“這件事結果沒有出來以前,你們先不要對外聲張?!?
全家人應和下來。這是楊柏樹和楊德才一生中全家最為和諧安穩的一天。
楊守義也為自己這個書呆子哥哥感到開心,逗趣地說道:
“哥你老師眼光真毒,你也就合適吃這碗飯。干別的你膽子那么小還真不太行。”
楊德才也不生氣,全家都開心地笑了。楊柏樹也少見地咧開嘴笑了,漏出一排潔白整齊的牙齒。
這天晚上,楊柏樹抱著陸秀臻。像是又回到了新婚那會。
楊柏樹這輩子沒有責備過陸秀臻,哪怕今天她的兄長當著眾人的面嘲笑他勢單力薄照顧不好妻兒,嘲笑他克死了自己的父親奶奶和孩子。他也只是把這些苦悶壓在心中。
楊德才今天帶回的消息,緩解了楊柏樹一直以來對他將來如何裹腹的擔心。
楊柏樹近來干活越來越力不從心了,時不時會突然頭痛欲裂。
每次頭痛一來,他就會猛喝上幾口烈酒,吸上幾口煙,以此來暫時麻痹住自己的痛感。楊柏樹不再買平時常買的中等煙,而是自己種起了一小塊的煙苗以減少煙絲的開支。
當天夜里,楊柏樹養了快十年的老母豬生下了最后一批豬仔。
人們都說母豬下崽人們是萬萬靠近不得的,因為護犢心切她們會識別不出自己的主人便會下死口攻擊。
但是照顧了她十年的這只老母豬不會,她在生產時,看到在一旁沉默地幫她燒艾草驅蚊,用蒲扇幫她輕輕趕走蚊子和納涼的楊柏樹。
這只老母豬,是楊柏樹求娶陸秀臻作為彩禮送出的那只老母豬的女兒。
老母豬一共生了4只豬仔,但是在天亮之前無緣無故死去了一只。老母豬守在死去的孩子身邊,低沉的目光盯著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孩子。
楊柏樹一夜未眠地守著。在老母豬生產完畢之后,他打來清涼的井水,拿上他的一件舊衣服,輕輕幫老母豬擦拭發熱的身體為她降溫。
楊柏樹輕輕把死去的孩子拿走了。用芭蕉葉將它的尸體包裹起來,放在小兒子被曬死的那面墻下。
隨著太陽升起,氣溫又升高了起來,綠色的大頭蒼蠅和黑色的蒼蠅覆蓋滿了被包裹的小豬幼崽。
楊德才睡了一個很安穩的覺。楊柏樹總是這樣,自己默默守護自己的妻兒。
楊柏樹交代好楊德才去上學的時候順便獎小豬的尸體丟進那口池塘里喂魚。楊德才照做了,他很開心去上學之前能見一面老池塘朋友。
楊柏樹走到池塘邊時,小心翼翼將芭蕉葉連同小豬仔一起放入池塘中。不一會就有很多嘴饞的小魚興奮地圍繞著這難得又新鮮的食物。
楊柏樹今天沒有和魚塘說話,他開心得向著學校走去。不知何時,南邊一大片黑壓壓的烏云飄來,像是要把整個村莊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