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臘月廿九的黃昏,青黛山飄著細碎的雪粒。我蹲在自家堂屋門檻上,看父親用紅漆在漁船桅桿描畫“魯琴漁1871“的新編號。這是小叔退伍后添置的一艘快船,船舷上還留著去年臺風擦過的刮痕。母親端著腌魚盆從廚房出來,圍裙上沾著辣椒末:“你小叔退伍后就去公交公司上班,又不跟你們出海,你說你買個船干什么?不知道剛買了房子,要留點錢備用?“
話音未落,村口突然炸開鞭炮聲。父親手一抖,紅漆順著桅桿淌成赤練。那是全村第一掛千響電光鞭,火星子竄得比屋脊還高。小堂弟李勝抱著摔炮滿街瘋跑,塑料拖鞋在雪地上踩出歪扭的腳印。三四歲的孩子哪里知道,這震耳欲聾的聲響里,是對他父親歸來的慶賀。
年夜飯擺上桌時,雪花正撲在玻璃窗上凝成冰花。八仙桌中央的燉雜魚咕嘟冒泡,那是用黃海對蝦、渤海對蝦和本地鲅魚混煮的“三鮮鍋“。二嬸揭開砂鍋蓋的剎那,蒸汽模糊了墻上的全家福——照片里穿65式軍裝的小叔還掛著紅領巾,如今已穿著沒有肩章的軍便服坐在主位。
“來!為香港回歸干杯!“姑父管慶強舉起印著“青漁大酒店“的玻璃杯。他剛承包了鎮上的海鮮酒樓,領帶夾上還沾著魚鱗。表妹管曉梅穿著新買的健美褲,膝蓋處露出半截海綿寶寶貼紙。我們這群半大孩子躲在里屋,就著花生瓜子看《水滸傳》錄像帶,宋江的聚義廳比我們家堂屋還敞亮。
零點鐘聲響起時,全村的鞭炮聲震得窗紙嗡嗡作響。父親摸出珍藏的“大前門“香煙,煙盒上印著香港維多利亞港的夜景。火星明滅間,小叔忽然說起裁軍的事:“當初說是要裁掉我們這些沒文化的老兵,我這心里難受的啊,好在......“話沒說完,屋外炸開的煙花照亮了他緊鎖的眉頭。
正月初二的日頭剛爬上青黛山,我們兄弟姐妹幾個就揣著壓歲錢往姑姑家趕。村后的野棗林結著冰溜子,踩上去咯吱作響。這條抄近道是之前二叔用鐮刀劈出來的,去年他還在這兒逮住過一條大蛇,所以年前爺爺讓他將這里清除一下,省著傷人。
“快看!大狼狗!“眼尖的小堂弟突然剎住腳步。隔著半人高的蘆葦叢,能看見隔壁村人家院墻的豁口處,探出個沾著泥漿的狗頭。那畜生是條黑背犬,前爪搭在倒扣的腌菜缸上,涎水把缸沿的冰碴子融出個窟窿。
我們貓著腰前進,大厚底棉鞋在冰面上打滑。李勝突然蹲下,從褲兜掏出半包“小浣熊“干脆面:“給它...給它點吃的。“面餅剛出手,黑背犬突然立起身子,前爪扒著墻頭發出低吼。我們嚇得抱頭鼠竄,棉襖里的鞭炮被顛得噼啪亂響。
拐過曬谷場時,李勝的哭聲在雪地里格外刺耳。他褲襠濕了大片,大厚底棉鞋里灌滿雪水。“說了讓你別招惹它!“姐姐拽著他胳膊往家拖,雪地上拖出兩道長長的痕跡。我回頭望去,黑背犬正蹲在墻頭舔爪子,項圈上的銅鈴鐺叮當作響。
姑姑家是隔壁村的,同時也是他們村里最早蓋起二層小樓的。紅磚外墻貼著馬賽克瓷磚,樓梯扶手刷著藍漆,扶手上纏著表妹從琴島市場上帶回來的貝殼項鏈。堂屋里飄著海腥味,電視柜上擺著臺東芝29英寸彩電,天線桿上掛著串銅鈴——說是防雷擊的。
“快換鞋!“姑姑端著果盤迎出來,塑料拖鞋還帶著暖氣片的余溫。客廳地板亮得能照見人影,表妹管曉梅正趴在地上拼“圣斗士星矢“拼圖,茶幾上散落著《大眾軟件》雜志。我們幾個男生直奔里屋,翻出姑父收藏的《水滸傳》連環畫——那套90年代重繪版,魯智深的禪杖比電線桿還粗。
正午時分,姑父打開組合音響。鄧麗君的《甜蜜蜜》混著海浪聲流淌出來,他轉身從冰柜端出海鮮拼盤:20公分長的對蝦泛著青紅,梭子蟹張牙舞爪地揮動螯足,海螺殼里還凝著晶瑩的膏脂。小堂弟盯著糖醋魚的糖醋汁,口水把前襟浸出個深色月牙。
“嘗嘗這個!”姑父變魔術似的摸出瓶“櫻桃白蘭地”,玻璃瓶上還沾著琴島港的進口標簽。小堂弟嘴快,剛拿來就偷抿一口,然后辣得他直吐舌頭,眼淚汪汪的模樣惹得大人們哄堂大笑。電視里重播著春晚小品《拜年》,趙本山那句“耗子給貓當三陪“逗得李勝破涕為笑,打翻的果汁在紅木茶幾上漫成地圖。
酒過三巡,姑父的話匣子打開了:“聽說要搞世界經濟了,往后漁船的收入只會更高,不過你們可不能只看眼前,出海捕魚是你們父輩沒有文化而為之的,要不誰會去出大力呢?你們要多讀書,好好讀書,離開這片海灘,去遠方走走看看...”他指著墻上的“先進個體戶“獎狀,那是他當年第一次販賣海蠣子掙的。表妹突然插話:“二舅說要去琴島跟朋友去倒騰服裝!“這話像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水面,姑姑夾菜的手頓了頓,油星子濺到繡著牡丹的桌布上。
“他有什么朋友?你大舅不干了,又接上他了是吧?你聽誰說的?”姑姑揪著表妹問個不停。“我聽他打電話自己說的。”小表妹雀雀的說。
“你明天還是回家去問問吧,孩子知道個啥。”姑父不想自己閨女挨訓,便想著差一下話題。
小堂弟尿濕的褲子晾在暖氣片上,正滴滴答答往下淌水,姐姐蹲在旁邊用拖布將水漬擦凈。“小蕓不用拖了,等會吃完飯一起收拾就行。”姑父一邊跟我們喝酒,一邊勸姐姐別忙活了,擦了一會還滴,總不能一直看著吧?
“櫻桃白蘭地”的后勁挺大,再加上我們跑去門口放鞭炮吹了風,回屋后,我跟堂弟倆人就開始吐,剛剛吃的一肚子好東西,還沒來得急消化,就全便宜馬桶了。
吐完倒頭就睡,直到晚上黑天,姑父開車送我們幾人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