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梅和鶴[1]是隱士的妻和子,那么,書該是文人的親摯的女友。抗戰(zhàn)以前,靠粉筆吃飯的人雖然清苦,也頗能量入為出,不至于負債;如果負債的話,債主就是舊書鋪的老板。這種情形,頗像為了一個女朋友而用了許多大可不必用的錢。另有些人把每月收入的大半用于買書,太太在家里領著三五個小孩過著極艱難的日子,啃窩窩頭,穿補丁衣服。這種情形,更像有了外遇,但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2]了。
依照文人的酸話,有書勝于有錢,所以藏書多者稱為“坐擁百城”[3],讀書很多者為“學富五車”[4]。有些真正有錢的人雖然胸無點墨,也想附庸風雅,大洋樓里面也有書房,書房里至少有一部《四部叢刊》或《萬有文庫》,可見一般人對于書總還認為[5]一種點綴品。當年我們在清華園的時候,有朋友來參觀,我們且不領他們?nèi)バ蕾p那地板光可鑒人、容得下千人跳舞的健身房,卻先領他們?nèi)フ把瞿莾r值十萬美金的書庫。“滿目琳瑯”四個字決不是過度形容語。那時節(jié),我們無論是學生,是教員,大家都覺得學校的“百城”就是我們的“百城”,有了這么一個圖書館,我們的五車之富是垂手可致得[6]了。
到如今,我們是出了象牙之塔!每月的薪水買不到兩石米固然令我們嘆氣,但是失了我們的“百城”更令我們傷心。非但學校的書搬出來的甚少,連私人的書也沒法子帶出來。如果女友的譬喻還算確切的話,現(xiàn)在不知有多少人在害著相思病!“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7],未免有情,誰能遣此?回首前塵[8],實在是不勝今昔之感。
固然書籍的缺乏也有好處,我們可以從此專治一經(jīng),沒有博而寡要的毛病了。但是,大學生正在求博貴于精[9]的時代,我們怎好叫他們也專治一經(jīng)?照例,在每一門功課的開始,應該開列給學生們一個參考書目;但是,現(xiàn)在如果照當年那樣地開列一個參考書目,就只算是向他們夸示你曾經(jīng)讀過這些書,實際上并沒有絲毫的益處。倒不如索性憑著你肚子里能記得多少,就傳給他們多少。他們對你這個“書櫥”[10]自然未必信任,因為一個人無論怎樣博聞強記,對于他所讀過的書也不免“時得一二遺八九”[11];然而歡迎這種辦法者不乏其人,因為考試的范圍不會再超出那寥寥幾十頁的筆記了。專制時代有“朕即天下”[12]的說法,現(xiàn)在一般[13]靠粉筆吃飯的人可以說“朕即學問”。我們應該因此自負呢,還是清夜捫心,不免汗流浹背呢?
現(xiàn)在后方的書籍實在少得可驚。西書固然買不著,中文書籍可讀的也缺乏得很。新書固然不多,木版的線裝書卻更難找。譬如要買一部《十三經(jīng)注疏》,就要看你的命運!近來更有令人傷心的現(xiàn)象,連好些的中英文字典都缺貨了。書店里陳列著的都是一些“大綱”“一月通”“大學試題”和許多“八股”。從前貧士們買不起書籍,還可以在書攤上“揩油”。一目十行,也就躊躇滿志。現(xiàn)在呢?書攤上幾乎可以說是沒有“揩油”的價值,[14]貧士們積習難除,每逢經(jīng)過書店的時候,雖[15]也[16]忍不住走進去翻翻,然而[17]這是[18]所謂“過屠門而大嚼,雖不得肉,貴且快意”[19]罷了。
書攤上擺的都是小冊子,一方面適合讀者的購買力,一方面又是配合戰(zhàn)時[20]一般人的功利思想。大家覺得,在這抗戰(zhàn)時期,咱們所讀的書必須與抗戰(zhàn)有關;和抗戰(zhàn)沒有直接關系的書自然應該束諸高閣[21]。大家又覺得,抗戰(zhàn)時期讀書要講效率,要在短期間內(nèi)[22],上之做到安邦定國的地步,下之亦能為社會服務,間接有功于國家。古人把書籍稱為“書田”“經(jīng)畬”之類是拿耕種來比讀書,必須“三時不害”[23],然后可望五谷豐登。現(xiàn)代的人把書籍稱為“精神食糧”,是不肯耐煩耕種,只希望書籍能像面包一般地,吃下去即刻可以充饑。今天念了一本《經(jīng)濟學講話》,明天就成為一個經(jīng)濟學家;今天念了一本《怎樣研究文學》,明天就成為一個文學家;今天念了一本《新詩作法》,明天就成為一個詩人。平時如此,戰(zhàn)時尤其如此。“食糧”!“食糧”!世上多少自欺欺人的事假借你的名義而行!現(xiàn)在大家嚷著精神食糧缺乏,自然是事實,然而像現(xiàn)在這種小冊子再加上十倍,恐怕也是救不了真正讀書人的饑渴。
同時書籍的印刷也呈現(xiàn)空前的奇觀。墨痕尚濕,漫漶[24]過于孔宙之碑[25];紙色猶新,斷爛猶如汲冢之簡[26]。這還可說是為暫時物力所限,無可奈何;然而人力似乎也和物力相配而行。出版家好像是說:惡劣的紙墨如果配上優(yōu)秀的手民[27]和校對員,好像駿馬馱糞,委屈了良材,又像梅蘭芳穿上了天橋舊戲衣,唱破了嗓子也是白費力氣!倒不如索性馬虎到底,反正有國難二字可以借口的。這么[28]一來,作者和讀者們可就苦了。在作者方面,雖則推敲曾費九思[29];在手民方面,卻是虛虎不煩三寫[30]!至于英文的排印,就更令人啼笑皆非。非但字典里沒有這個字[31],而且根本沒有這種拼法!嘔盡了心血寫成了一篇文章或一部書,在這年頭兒能夠發(fā)表或出版,總算萬幸,所以看見了自己的文章印出來沒有不快活的。但是,看見了排錯了[32]一個字,就比之[33]被人克扣了一半的稿費還更傷心;若看見排錯了十個字,甚至于后悔不該發(fā)表或出版。要求更正嗎?非但自己不勝其煩,而且編者也未必同情于你這種敝帚自珍[34]的心理。說到讀者方面,感想又不相同。偶然有人趁此機會攻擊作者,硬說手民之誤是作者[35]自己的錯誤,不通;然而就一般情形而論,都沒有這種落井下石[36][37]的心理,不過大家感覺得不痛快,因為須得像猜詩謎一般地,費盡心思去揣測原稿寫的是什么字。總之,喜歡完善自是人情之常;非但作者和讀者們,連編者也何嘗愿意看見自己所編的刊物滿紙都是誤排的字呢?在從前[38],被人看重的刊物往往經(jīng)過三次的校對;現(xiàn)在戎馬倥傯之際,找得著一個印刷所肯承印已經(jīng)是不容易了,誰敢再提出校對三次的要求?這樣說來,校對的不周到仍舊是受了戰(zhàn)事的影響。
這個時代是文人最痛苦的時代。別人只是勞其筋骨,餓其體膚[39],文人除此之外還有一種更大的悲哀,就是求知欲不得滿足。伴著求知欲的還有對于書籍的一種美感,例如古色斑斕[40]的宋版書和裝潢瑰麗的善本書等,都像古代器皿一般地值得把玩,名人字畫一般地值得欣賞。所以藏書是一種[41]需要,同時也是一種娛樂。現(xiàn)在因為書籍缺乏,我們的需要不能滿足;印刷惡劣,我們的娛樂更無從獲得。我們在物質(zhì)的享受上雖是“竹籬茅舍自甘心”[42],然而在精神的安慰上卻不免常做仰視千七百二十九鶴[43]的美夢。我們深信這美夢終有成為事實的一日,不過現(xiàn)在我們只好暫時忍耐罷了。
卅一年[44](一九四二),《中央周刊》
注釋
[1]【注】宋朝人林逋,字君復,隱居西湖孤山,樹梅養(yǎng)鶴。因此人們說他以梅為妻,以鶴為子。
[2]【注】杜甫《佳人》:“但見新人笑,那見舊人哭?”
[3]【注】《北史·李謐傳》:“丈夫擁萬卷書,何假南面百城?”
[4]【注】《莊子·天下》:“惠施多方,其書五車。”
[5]再版本于“認為”后增“是”。
[6]“得”,再版本刪去。
[7]【注】見李商隱《無題》。這里指想讀書而無書。
[8]【注】佛教稱色、香、聲、味、觸、法為六塵。當前境界為六塵所成,所以叫前塵。這里指往事。
[9]“精”,再版本作“求精”。
[10]“書櫥”,初版本作“書廚”,此據(jù)再版本。
[11]【注】蘇軾《石鼓歌》:“強尋偏旁推點畫,時得一二遺八九。”這里是說對讀過的書總不免有些遺忘。
[12]【注】朕,皇帝自稱。封建社會普天下都歸皇帝所有,所以這樣說。
[13]“一般”,再版本刪去。
[14]再版本于逗號后增“然而”。
[15]“雖”,再版本刪去。
[16]再版本于“也”后增“還是”。
[17]“然而”,再版本刪去。
[18]“這是”,再版本作“這正是”。
[19]【注】見曹植《與吳季重書》。這里指想得到書而買不起,只好進書店翻翻,聊以自慰。
[20]“戰(zhàn)時”,初版本作“戰(zhàn)事”,此據(jù)再版本。
[21]【注】意思是把它放在一邊不用。語見《晉書·庾翼傳》。
[22]“短期間內(nèi)”,再版本作“短期內(nèi)”。
[23]【注】指不傷害農(nóng)時。三時指春夏秋三季。《左傳·桓公六年》:“謂其三時不害而民和年豐也。”
[24]【注】指字跡不清。蘇軾有“圖書已漫漶”的詩句。
[25]【注】漢朝泰山都尉孔宙的墓碑,存曲阜孔廟,字已多不清。孔宙,孔融之父。
[26]【注】晉朝汲郡古墓中出土的先秦古簡。
[27]【注】指排字工人。
[28]“這么”,再版本作“這”。
[29]【注】指反復地多方面的考慮。《論語·季氏》:“君子有九思。”
[30]【注】《抱樸子·遐覽》:“書三寫,魚成魯,虛成虎。”指字形相近的字,經(jīng)過多次傳抄,容易寫錯。
[31]“字”,再版本作“詞”。
[32]“了”,再版本刪去。
[33]“之”,再版本刪去。
[34]【注】曹丕《典論·論文》:“家有敝帚,享之千金。”
[35]初版本“自己的”前無“作者”,此據(jù)再版本增。
[36]“落井下石”,再版本作“落阱下石”,誤。
[37]【注】韓愈《柳子厚墓志銘》:“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擠之,又下石焉。”
[38]“從前”,再版本作“以前”。
[39]【注】見《孟子·告子下》。
[40]“斑斕”,初版本作“斑爛”,此據(jù)再版本。
[41]“一種”,再版本作“種”。
[42]【注】宋朝王淇《梅》:“不受塵埃半點侵,竹籬茅舍自甘心。”
[43]【注】清朝趙之謙做夢進入鶴山,仰見一千七百二十九鶴,驚醒,因此把他輯刊的叢書命名為《仰視千七百二十九鶴叢書》。
[44]“卅一年”,再版本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