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亦涵指尖輕落,像羽毛點在阮冰心肩頭,引向墻角。她的聲音里裹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音,仿佛怕驚擾了時光:“集美,看,晴天娃娃。”
那張海報,是舊時光的標本。昏黃浸透了紙背,邊緣蜷曲,如同被無數個雨季反復濡濕又風干。唯有那幾個大字——“進店送晴天娃娃”——倔強地清晰著,像一句無人認領的古老咒語。阮冰心目光追去,眉心蹙起微瀾:“是呢,可它…像是被時間鎖在了角落里,落滿了灰。”
林亦涵抬手,指尖在暖昧的光線下劃出一道微弧。店小二應召而來,藍圍裙上那朵小向日葵,仿佛凝固的陽光,袖口還沾著幾點米漿干涸的印記。“你好,”她的聲音帶著小心翼翼的期待,像在觸碰易碎的琉璃,“現在…還送晴天娃娃么?”
他微笑,笑容里有種被歲月盤磨過的溫潤:“一直送的。好些年了。”這溫潤,像旁邊砂鍋里正“咕嘟咕嘟”翻滾著的粥底散發出的氣息。
阮冰心插進來,困惑像水面的漣漪:“不對呀?不是《晴空萬里》火了才有的活動?怎么像是…從老故事里翻出來的?”
店小二搖頭,那點懷舊沉甸甸的:“跟電視劇沒關系。是很多年前,老板的兒子弄的。”他的目光掠過斑駁的墻壁,“那時,挺熱鬧的。”
“老板的兒子?”林亦涵的聲音飄忽起來,某個夢境的殘影——模糊的輪廓,被雨水打濕的窗玻璃——猝不及防地撞進腦海,“就他…一個人?”她試圖抓住那滑溜的碎片,指尖卻空空如也。
店小二的笑容摻進一絲無奈:“這就不清楚了。店是老店,我是新人。舊事…像墻上的老灰,撣不干凈了。”他轉身沒入忙碌的影子里。
林亦涵的注意力被面前那口敦實的粗陶砂鍋拉回。鍋壁厚實,深褐釉色下透出經年累月火燎的痕跡。鍋里,晶瑩的珍珠米粒在粘稠的米漿中上下沉浮,已熬開了花,釋放出豐厚的膠質。大塊紅蟳的橘紅甲殼半浸在粥中,鮮亮的蟹膏如同融化的落日,絲絲縷縷暈染著粥湯,飽滿的海蝦蜷曲著透出誘人的粉紅,鮮魷圈卷曲著,肥厚的蠔仔點綴其間,嫩滑的魚片若隱若現。冬菜的咸香、魚露的鮮腥、姜絲的辛烈在滾燙的熱氣中交織升騰,霸道地鉆進鼻腔。最上面,浮著一層凝脂般的金黃米油,是精華的沉淀,閃爍著誘人的光澤。
她舀起一勺,米粒與海鮮纏綿,勺底帶起綿密粘稠的粥膠。吹散熱氣送入口中,舌尖首先觸到的是滾燙的綿密,米粥的醇厚香甜如同溫暖的擁抱。隨即,紅蟳的霸道鮮甜、海蝦的彈牙清甜、蠔仔的滑嫩肥美、魚片的細膩次第綻放,炸蒜酥的焦香、芹菜珠的清新在最后點睛般躍出,而那一絲姜的辛辣恰到好處地穿梭其間,壓住了所有可能的腥,只留下大海與土地最澎湃的饋贈。一種難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熟悉感,如同深水炸彈,在她意識深處悶響。這味道…像一把生銹的鑰匙,固執地試圖擰開一扇塵封的門。她甚至能“聽到”記憶深處,那砂鍋在猛火下持續發出的“啵啵”輕響。
她輕輕放下瓷勺,白瓷碰撞木桌,發出輕微脆響。“奇怪,”她低語,像在問自己,也像在問這氤氳著復雜鮮香的熱氣,“感覺…我好像很久以前就喝過這碗粥。但明明,是第一次來。”指尖殘留著砂鍋邊緣的溫熱觸感。
店小二眼睛一亮,像找到了同頻的密碼:“真的?那太好了!方便…給個好評嗎?”他聲音拔高,轉向后廚方向,“王總!王總——!”
后廚簾子猛地被一只沾著米漿、指節略顯粗大卻異常穩健的手掀開,一個身影裹挾著更濃郁的復合鮮香和灶火的煙火氣快步走出。網帽下是王宜蘭熱情洋溢的臉,眼角的紋路盛滿了日復一日的忙碌,鼻尖還沁著細密的汗珠。她熟練地用厚布墊著滾燙的砂鍋邊緣,將其穩穩放在鄰桌,動作一氣呵成。她的目光這才落在兩個女孩身上,笑容自然而熟稔,帶著海邊人家特有的爽利:“謝謝姑娘們捧場啊,好吃常來!”灶火的氣息仿佛還纏繞在她身上。
“大姐說,送把傘。”店小二補充。
王宜蘭點頭,從柜臺深處取出一把折疊傘。傘柄上,系著一個小小的、笑容略顯僵硬的白色晴天娃娃。她遞過去,笑容里有種穿透時光的暖意:“喏,拿著。下雨天,別淋著。”遞傘的手背上有幾處不易察覺的淺色燙痕。
“謝謝阿姨…”林亦涵接過傘,冰涼的傘骨入手瞬間,一種莫名的、沉重的熟悉感攫住了她。她抬頭,目光在王宜蘭被灶火熏染得微紅的臉上逡巡,尤其在那雙因常年熬粥而顯得格外溫潤有神的眼睛上停留,“我…好像也在哪里見過您?”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一只蝴蝶。
王宜蘭遞傘的手在空中頓住了一秒。她凝神,目光如同探針,細細描摹著林亦涵的眉眼輪廓。那眼神,像在泛黃的舊相冊里急切地翻找一張模糊的臉。忽然,一絲清晰的驚異掠過她的眼底,如同云層裂開一道縫隙。“你…”她遲疑地,聲音壓低了,帶著一絲舊南口音特有的溫軟尾調,“小姑娘…可是姓林?”空氣驟然凝結,砂鍋粥的“啵啵”聲仿佛成了唯一的心跳。
林亦涵瞳孔微縮:“對…阿姨您怎么…”話音未落。
“叮鈴——”店門被推開。一個高挑的身影挾著門外微涼的空氣踏入。是陳風耀。他的視線第一時間捕捉到桌邊的林亦涵和阮冰心。一瞬間,某種極其復雜的東西——驚訝?慌亂?一絲難以捕捉的痛楚?——在他深邃的眼眸中疾閃而過,快得像錯覺。隨即,那層慣常的、帶著距離感的關切笑容迅速覆蓋上來,如同按下快門后的成像,清晰卻隔著一層薄霧:“是你們?真巧,來吃飯?”他的目光,不易察覺地在林亦涵手中的晴天娃娃傘上停留了半秒,又掃過桌上那鍋仍在微微翻滾、散發著致命吸引力的砂鍋粥。
“哇哦!”阮冰心拖長了調子,壞笑里滿是促狹,“陳總~~不會也跟我們一樣,好這口鮮掉眉毛的砂鍋粥吧?”
陳風耀嘴角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又似乎沒有。他目光轉向王宜蘭,聲音輕緩,卻像投入靜湖的石子:“不是‘也喜歡’。”他頓了頓,清晰地吐出下一句,“這家店,是我媽媽開的。”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林亦涵感覺手中的傘柄驟然變得冰冷沉重,像握著一塊來自過去的冰。她猛地抬頭,目光在王宜蘭溫和卻復雜的臉上和陳風耀那張此刻顯得異常平靜的俊朗面孔之間急速游移。鼻尖縈繞的,依舊是那鍋融合了紅蟳、海蝦、米脂與時光的濃郁香氣,此刻卻像一張無形的網。一種巨大的、失重般的宿命感,無聲地在狹小的空間里彌漫、膨脹。
“那個…夢!”林亦涵和陳風耀的聲音,竟在同一刻,帶著同樣的震驚與困惑,在凝固的空氣中碰撞、重疊。他們的視線在空中死死咬住,仿佛要在對方的瞳孔里打撈出被深埋的、共同的謎底。那鍋粥的熱氣,兀自裊裊升騰,如同無聲的見證者。
“不…不對…”林亦涵搖頭,混亂像潮水般涌來,指尖冰涼,“為什么…什么都不記得了?是誰…”她聲音發顫。陳風耀緊抿著唇,那困惑同樣深不見底,眼神銳利地掃過母親的臉,也掃過那鍋仿佛凝聚了所有謎題的粥。
“唉……”一聲悠長的嘆息自身后傳來。王宜蘭不知何時已走近,她的嘆息里浸滿了時光的沙礫和一種深沉的無力。“你們啊…當真一點都記不起來了嗎?”她的目光在兒子和那個拿著晴天娃娃傘、眉眼間依稀有舊影的女孩之間徘徊。她想說的話,千頭萬緒,堵在喉嚨口。最終化作一句更深的嘆息。她明白,真相的線團太亂,此刻強拉,只會扯斷更多。除非…時間倒流,一切重頭來過。
店里暖黃的燈光,溫柔地流淌,給每一粒浮塵、每一縷帶著海鮮與米脂甜香的蒸汽都鑲上朦朧的金邊。那鍋砂鍋粥的香氣固執地彌漫,那是舊南海邊“家”的獨特味道,此刻卻像一把鑰匙懸在緊閉的門前。林亦涵與陳風耀的目光再次相遇,迷茫深處,一絲微弱卻無法忽視的期待,如同沉船中透出的微光,悄然亮起。桌上,粥的表面,細小的“粥花”(米油凝結的氣泡)還在輕輕破裂、重生。
王宜蘭緩緩在他們旁邊的椅子坐下,木椅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她臉上掛著溫和的笑意,眼神卻像兩口深井,藏著許多沉下去的故事。她沒有立刻解釋,只是看著自己面前那口砂鍋里,米漿與海鮮精華交融出的濃稠湯汁,在余溫下仍冒著極其細微、幾乎看不見的氣泡,如同無數微小的、試圖掙脫的記憶。“有些事啊,”她的聲音輕得像怕驚擾那些無聲掙扎的氣泡,“就像這鍋粥的熱氣。看著升起來了,散了,好像沒了。可那味道,那紅蟳膏的艷、那海蝦的甜、那米油的厚…早就鉆進你的骨頭縫里了。等哪天,一陣對的風吹來…”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兩個年輕人茫然又急切的臉,最終落在兒子緊握的拳頭上,“…該記起來的,自然會浮上來。急不得。”她的手,無意識地摩挲了一下粗陶砂鍋溫熱的邊緣,那是她半生煙火歲月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