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舊南江的水,裹挾著未解的謎團,兀自向前流淌。困惑沉在心底,成為暗礁,但生活的船,不能因此拋錨。林亦涵將自己埋進報表與數據的叢林,又在夜深人靜時,潛入考研書籍的墨香深海。一種疲憊卻向上的氣息,如同藤蔓在石縫里執拗地攀爬,縈繞著她,是都市縫隙中倔強生長的微光。
下班的電子音效,短促而冰冷,像時間齒輪咬合的一聲輕響。林亦涵和阮冰心熄滅屏幕的幽藍,匯入捷運站無聲的人潮河流。車廂是移動的鐵皮罐頭,擠滿了倦怠的軀殼和放空的眼神,在城市的靜脈里穿行。窗外,舊南的燈火流瀉成河,高樓的玻璃幕墻貪婪吞噬著落日最后的熔金,又在瞬間被更冰冷的霓虹藍綠覆蓋——新海誠的光影畫卷。她們在城市的脈動里換乘,像兩枚被洪流推著前行的葉子,用片刻的放空,中和著日復一日的磨損。這快得令人失語的節奏,無人幸免。
“吃點東西再回去吧?”林亦涵側過頭,聲音帶著鍵盤敲擊后的沙啞,目光掠過窗外飛逝的光斑。
“嗯,剛好…今天冰箱也是空的?!比畋幕貞讣鉄o意識地揉著酸澀的脖頸,仿佛要揉碎累積的疲憊。
“我們居然忙得連菜都沒空買了…”林亦涵的感嘆輕飄飄的,落在擁擠的空氣里,“怪不得,預制菜鋪天蓋地?!?
“什么都是預制的,”阮冰心的聲音更輕,像羽毛落在積灰的窗臺,目光投向對面車窗里自己模糊、被燈光切割的倒影,“連…愛情也是?!?
“總會找到的,”林亦涵依舊望著窗外,霓虹在她清澈的瞳孔里明滅閃爍,像遙遠的星群,“這繁華的塵世里,每個人…都該有停泊的岸?!?、
街頭的霓虹招牌爭奇斗艷,飽和的色彩潑灑在濕漉漉的柏油路上。空氣粘稠,混合著油炸物的焦香、糖分的甜膩。選擇過剩,反而成了甜蜜的負擔。林亦涵指尖點了點巷口一塊暖黃的燈箱招牌:“那家?‘阿蘭粥語’?!闭信频呐猓诒涞哪藓绾V?,像一座小小的燈塔。
“粥…好?!比畋狞c頭,眼底映著那點暖黃,“暖胃,也…安心。”簡短的詞句,藏著都市人對溫暖的樸素渴望。
推開“阿蘭粥語”的木門,時光仿佛被濾去一層喧囂。舊式吊扇在頭頂緩緩旋轉,扇葉攪動著空氣中溫潤的米香、隱約的海味咸鮮,還有一絲老木頭和歲月沉淀的幽微氣息。墻上掛著幾幅褪色的水彩:古老的漁村枕著寧靜的海灣,薄霧中歸航的漁船剪影——舊南的記憶碎片,在昏黃的燈光下低語。這里是鋼筋森林里一處用粥水溫著的、小小的避風港治愈氣息。
她們揀了靠窗的老位置坐下。窗外,霓虹的彩光流淌進來,在磨得發亮的原木桌面上投下變幻的、如同水波的光影,也柔化了兩人臉上日間的刻痕。菜單上,“艇仔粥”、“生滾魚片粥”的名字,像一首首關于溫暖的古老詩篇。
“第一次來?”圍著素色圍裙的店伙微笑問道,聲音溫和。
“嗯,被…味道吸引來的。”林亦涵回答,目光掃過墻上斑駁的畫。
“來對了地方,”店伙語氣帶著樸實的自豪,“我們的粥,老火慢煨,米粒開花,湯是骨子里的鮮。吃一口,像…回到家?!?
粗陶砂鍋端上桌時,白煙氤氳升騰,像冬日清晨的呵氣。砂鍋邊緣泛著爐火長久舔舐留下的暗紅釉光,粥面浮著一層薄薄、閃著金黃油光的“米油”,如同融化的琥珀。鮮嫩的蝦仁,如小小的珍珠,在稠滑的米漿里若隱若現;吸飽了湯髓的米粒顆顆圓潤軟糯;翠綠的菠菜葉、鮮亮的豌豆粒,是畫龍點睛的生機。這是海與田野的滋味,在砂鍋里無聲重逢。
林亦涵舀起一勺,小心吹散熱氣。送入口中,她閉上眼。溫度熨帖,如同恰到好處的擁抱。蝦仁的鮮甜在舌尖瞬間化開,米粥的稠滑溫柔地包裹住味蕾,蔬菜的清新、還有那若有似無的姜絲辛香交織纏繞。每一種味道都清晰又和諧,像一出精心編排的默劇,在口腔中無聲上演。她細細咀嚼,一種久違的、踏實的慰藉感,從胃里緩緩升騰,仿佛一雙溫暖的手,熨平了緊繃的神經與都市的褶皺漫。
“真好吃,”林亦涵睜開眼,眼底有溫潤的光澤流轉,如同雨后初晴的天空,“每一口…都像在聽一個古老的故事。”
“嗯,”阮冰心滿足地喟嘆,勺子輕輕攪動粥面,“這不只是一碗粥…是舊南的味道,是…記憶里家的溫度。”
兩人靜靜低頭。店里老舊的收音機幽幽流淌著不知名的粵語老歌,沙啞的男聲纏繞著粥的香氣。窗外,是永不停歇的都市脈搏。這一刻的寧靜,在快節奏的洪流中,顯得奢侈而真實。砂鍋粥的香氣彌漫,仿佛在低語那些被遺忘的、關于等待與溫暖的古老故事。
就在林亦涵放下湯匙,瓷勺輕碰碗沿發出清脆一響的瞬間,她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靠內里的玻璃隔墻。混雜在幾張褪色的招貼里,貼著一張顯然有些年月的海報。海報邊緣卷翹泛黃,像是被時光遺忘的一頁。背景是雨霧朦朧的海港,色調灰藍。
而畫面中央,懸掛著一個手繪的、笑容簡拙卻明亮的——晴天娃娃。
那抹熟悉的、帶著歲月痕跡的白色,在“阿蘭粥語”暖黃的燈光下,像一個沉默的幽靈,瞬間攫住了她的呼吸。窗外的霓虹彩光,穿透玻璃,在晴天娃娃素白的臉上,投下變幻莫測的、流動的光影,如同記憶中那場懸而未決的雨,無聲地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