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樞密官衙
- 殘唐霸業
- 青簡小生
- 4234字
- 2025-04-17 20:43:47
東方未晞,檐角的鴟吻仍浸在濃墨般的夜色里。
外頭巡更的銅鈴已啞了快一個時辰,李昭裹著一席朱紅氅衣,指節無意識地叩著臨窗的楠木案幾,案頭鎮紙下壓著未干的紙箋,墨跡洇成銅錢大的淚斑。
千頭萬緒,一夜難眠。
當然,并非是住得不舒坦,開什么玩笑?這可是自家的趙王府。
光是李昭一人獨占的院落,占地便頂得上后世一個足球場大小,院中曲廊皆以交趾紅木為骨,檐角懸的是波斯琉璃風鐸,青磚鋪的是整塊祁連玉,只說屋內的那些個金絲楠木擺件,放到后世更是無價之寶。
試論趙王府的奢侈程度,皇宮以外除了周宗家,幾無對手。
吃穿用度就更不必提了,此時的菜肴糕點雖然沒有復雜的調味料和現代的烹飪手法,但也是這個時代的精品之作。
再加美婢十名環繞持箸喂羹,一道道綺麗婀娜的身姿,一雙雙含春帶羞的美目,一聲聲溫香軟糯的大郎......98都這樣了,298不得起飛?
酒足飯飽歇了半晌,院里主事的老媽子又殷勤地精選了兩名妙齡少女,伺候李昭清清爽爽地沐浴梳洗。
這一番頂級享受過后,李昭抻著老腰優哉游哉回了房,伴隨著若有若無的絲絲龍涎香氣,很快昏昏欲睡。
豈料不到半個時辰,胸口的心跳卻沒有伴著沉穩的睡姿漸漸平和,反而莫名跳得越來越快,令李昭不斷輾轉反側——當然不是因為無人同榻而眠。
這一幕不要太過熟悉,像是死去的臨考反應再度復蘇。
李昭有點忐忑不安。
再過幾個時辰,他便要去樞密院走一遭。
按著李建勛的說法,十五日內便要完成點兵選將等一系列工作,然后帶兵北上,自此成為一名鎮守邊鎮的武將,正式投入亂世角逐的洪流當中。
李昭不禁捫心自問,自己有這個水平嗎?
光憑原身的一點武藝,和腦海里的些許先知記憶,真的能獨當一面鎮守一方,指揮千軍萬馬上陣廝殺嗎?
帶兵為將者,按照孫子他老人家的定義,必須做到“智、信、仁、勇、嚴”。
概括的說,便是謀略智慧、賞罰分明、體恤士卒、果敢決斷、軍紀嚴明這五個核心要求。
且不說能不能做到,在這冷兵器時代,起碼要掌握如何行軍布陣、營盤建設、后勤管理這些基本的技能吧?
戰場不是兒戲,行軍打仗必須要考慮諸多細節。
李昭向來有自知之明,先知者自帶的盲目自信絕不可取,正如李建勛所言,凡事要多看多學,保持一顆謙遜謹慎的心,否則戰國的趙括、以及后世的某個光頭微操大師就是前車之鑒。
李昭并不想用自己的性命換作后人的笑柄,既然走上了這條路,他只能順著亂世的車輪努力前行。
至于就地躺平,他自問是做不到的。
自唐末以來天下四分五裂,中原的皇帝換得比宮里的宦官還快,藩鎮割據戰爭四起,平民百姓流離失所,更有契丹在草原邊陲虎視眈眈,甚至某個不為人知的小部族還縮在黑山白水猥瑣發育。
金陵的安逸,不過是偏安一隅的虛假繁華。
按照原本的歷史軌跡,南唐的國祚僅僅三十八年,剛好差不多再過三十年,金陵就會被趙家天子的鐵蹄沖爛。
李昭若能活到那時候,憑借與南唐皇室的深度姻親關系,大概率也要傻乎乎跟著大部隊去汴梁旅游觀光,說不定還能親口品嘗一下絕命毒師親手御制的酒水。
若真如此,那我不白來了?
李昭自嘲地笑了笑,尋即起身和衣來到案前,研墨攤紙,揮毫疾筆,寫下一聯詩句。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不知過了多久,清風輕輕叩響檐角的風鈴,他起身推開窗,院中飛檐的琉璃瓦在天光混沌中,漸漸浮出魚脊般的輪廓,第一縷天光刺破云巔的薄霧,像是有人持劍挑開了命運的戲幕。
卯時中,天微亮。
李昭已經穿戴整齊,在李建勛的句句叮嚀中,離府上馬,前往樞密院官衙。
今日他帶了兩個人隨行,一個自然是張軼,另一個叫做胡安,年紀大概十七八歲左右,按照李建勛的說法,此人善通文墨,以后便跟在自己身邊做事。
在李昭的記憶里,以前府上并沒有這個人,家將胡沖只有一個女兒胡思兒,也是張軼的夢中情人,此外胡家并無親戚來投。
不過既然是自己阿爺安排的,想來也無害處,李昭便愉快地接受了。
趙王府位于城東南的長干里,離宮城西側的樞密院有一段距離。路上百無聊賴之際,李昭裝作不經意般,隨口打探了一番胡安的底細。
結果這個長相平平的少年,竟然是衛國公胡贇家的郎君,果然是大有來頭。
可李昭想了想又不對,衛國公家的三個混世魔王好像自己以前都揍過,什么時候又多出來一個?
“不瞞李虞候,我家不住在長干里,今與家慈住在烏衣巷。”胡安紅著臉解釋道。
私生子?對味了。
再詳細的便屬于涉及隱私,不太禮貌,李昭自然不再繼續追問,于是隨口轉移了話題,朝胡安問起了有關朝堂內外的事情,結果對答如流,甚至還能引經據典。
很快李昭便對胡安有了一個大概印象,正兒八經的讀書人,善于交談,十分聰明,就是言語間有些自卑。
有人一路陪聊,時間自然過得很快,三人馬不停蹄往前奔去,李昭和胡安聊得火熱,唯有張軼愣愣地半句話都插不上,在后頭干著急。
“來人止步。”
剛到樞密院衙前下馬,一名眼尖的老吏便帶著兩名兵士迎上來問話,表情倨傲甚至有點兇狠,李昭揮手示意,張軼連忙遞上名刺。
老吏捻著名刺,仰頭透著天光看了幾個字,手里一哆嗦瞬間變臉,彎腰賠笑道:“哎喲,原來是仆射家的郎君啊!末吏老眼昏花、不識泰山,還請郎君寬恕則個......”
南唐此時的樞密院,還未形成如北宋那般,能與政事堂抗衡的巨擘。它只是李昪沿楊吳崇政院舊制設立的一個次級機構,仍然屬于中書省,專門負責禁軍調度。
直到后來,李璟為了加強中央集權,才將樞密院的地位提升至與中書省平行。
簡單來說,眼前的這座官衙,里頭大大小小的官員,所有人都算是宰相李建勛的下屬。
李昭今日有要事在身,也非仗勢欺人之輩,隨口安撫了幾句后,三人便跟著老吏一路在樞密院官衙中穿行,最終抵達一個名為兵籍房的地方。
所謂朝中有人好辦事,當值的幾名官員由郎中嚴方敏帶頭,熱情地迎了上來一一見禮,在了解李昭此行之意后,立馬點頭應允,快速前去辦理,李昭三人只需靜待吃茶便是。
一碗茶湯剛剛喝完,只見嚴方敏便快步湊了上來,拱手笑道:“李虞候,告身儀仗一并用物均已辦備。告身文書、官身令牌還請虞候收好,只是儀仗有些繁重,若是虞候嫌麻煩,下官可直接命人送到府上。”
辦事不僅有效率,還附帶快遞服務,態度不錯。
李昭接過文書令牌查看了一番,十分滿意,點頭笑道:“有勞了,嚴郎中辛苦。”
嚴方敏喜笑顏開:“虞候過譽,此乃下官本分。”
李昭的眼神示意了好幾回,一旁的胡安才在張軼的提醒下反應過來,隨后紅著臉湊了上去,磨磨蹭蹭往嚴方敏袖中塞東西。
這小子,初哥啊!
“哎呀,使不得,使不得。”
嚴方敏焦急地低聲擺手,怪只怪袖口太松,最終還是讓胡安得逞了。
“李虞候這可見外了......哎,那下官多謝虞候了!”
“無妨!”李昭微微一笑,又適時問道:“嚴郎中,我想去拜訪一下查樞密,可否勞你為我帶路?”
嚴方敏點頭如搗蒜,即刻起身讓開了道路,站姿標準,伸手笑道:“虞候先請,下官在旁指引。”
留下胡安和張軼在兵籍房中吃茶暫歇,李昭便跟著嚴方敏在官衙中兜兜轉轉,如今乃是上值點卯最忙的時候,來往碰見的不少官吏都是滿臉拘謹,匆匆趕路。
他們自然是對李昭不太熟悉的,不過瞧見兵籍房郎中嚴方敏在一旁賠笑恭維,也心知這是個惹不起的郎君,于是多數人都會在擦身而過時,老實見禮打個招呼。
其實樞密院要從中書省里脫離出來升格開府的消息,早在新皇繼位后不久便開始不脛而走,這就意味著樞密院掌握的權柄即將提升一個檔次。
對里頭的大小官員來說,這是極為難得的機遇,許多人已經在四處托關系走門路,能夠升官自是最好,但至少不要在這個節骨眼上被調走,反讓別人摘了果子。
這些經過官場浸淫的老狐貍們也十分清楚,在這個事關前程的關鍵時間點,碰到達官貴人,能交好就交好,能不得罪就不得罪。
不怕被人看上,就怕被人惦記。
李昭今日要拜訪的查樞密,叫做查文徽,現年五十八歲。
開國后被宋齊丘引薦入朝,做過水部員外郎、監察御史,近日李璟繼位,查文徽奉上一紙有關擴軍拓地的獻策,直接被擢升為諫議大夫、中書舍人兼樞密副使,一下成為了朝堂上炙手可熱的人物。
沒錯,李璟繼位不過一月,他已經將先帝保境安民的囑咐拋之腦后,已經開始擴軍、備戰,并逐步抬高樞密院的地位。
他在心中立下了極為宏大的夢想——蠶食鄰國,北上中原,最終還于舊都,重現太宗榮光。
所以,力主征伐的查文徽被任命為樞密副使,便是李璟實現夢想的第一步。
查文徽雖然是宋齊丘所提攜,但他在官場上屬于八面玲瓏的人物,這些年來與李建勛的關系還算可以,故而見到李昭的時候,眼角的魚尾紋時刻釋放著善意。
“末將李昭拜見查樞密。”李昭客客氣氣地拱手見禮。
查文徽即刻起身相迎,言語熱切,不吝贊賞:“早就聽聞李虞候年輕有為,今日一見果然形神俊朗,頗有父祖之風!”
李昭即刻誠懇地回道:“有幸蒙查樞密青眼,末將定當勉之。”
“好!李虞候請坐。”
查文徽有些詫異,李昭的表現實在出乎他的意料,誰能想到趙王府出了名的二世祖竟然這么謙遜有禮?原先還準備了一籮筐用于試探的話,似乎都失去了作用。
李昭坐定,小吏恭敬地從旁奉茶,查文徽又低聲吩咐小吏出外傳話,外頭很快便傳來一串沉穩有力的腳步聲,一名身著常服的中年男子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查文徽笑吟吟地介紹道:“李虞候,此乃龍武軍都虞侯柴克宏,你既掌左廂,他便是你的上官。”
李昭即刻起身拜見,結果柴克宏只是微微點了點頭,頗為應付地拱手回禮。
堂上的查文徽見狀皺了皺眉,但還是不慌不忙地繼續道:“李虞候,不日你將受命屯營海州,邊鎮兵事不可不慎,老夫已與柴虞候囑明,龍武軍精兵強將任你挑揀,不必限于兩廂之分。”
李昭受寵若驚,趕忙謝過:“末將多謝查樞密!”
“李虞候,將兵名冊昨夜已經重新整備,近日待你有空閑,隨便尋個時間前來校場點兵就是。樞密有令,你且放心,軍國大事誰也不敢耽誤。”
柴克宏的語氣依舊很冷淡,臉色似乎有些慘白,一副病懨懨的模樣。
“那就謝過柴虞候。”李昭不明就里,但還是禮貌回應。
查文徽咳嗽了兩聲,繼續說道:“如此事情便了結了。公事既畢,不知李虞候晌午可有閑暇,聽聞秦淮河畔新開了一家酒肆,不如老夫做東......”
李昭想了想,誠懇地婉拒道:“敢告于查樞密,如今末將身負圣恩,得鎮邊州,無奈年淺識短,惶恐耽誤了屯營諸事,實在無心飲宴。末將今日便想前往校場察看,正好向柴虞候咨以兵事,只能辜負樞密盛情了!”
“嗯?”
首先有反應的并不是查文徽,反而是方才一直心不在焉的柴克宏,只見他目光忽然變得炯爍,開始細細打量著面前這位不驕不躁的年輕人。
李昭很平靜,柴克宏很驚訝,查文徽卻有點尷尬,但還是點頭道:“李虞候恪職守忠,陛下果然沒看錯人,那今日便辛苦李虞候了。”
柴克宏也點了點頭,微笑道:“李虞候,那便定于午后,石頭城校場見。”
“末將遵命。”
注:元宗以中書主政,樞府主兵,然二府爭權,事多牽制。——《十國春秋·南唐二·元宗本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