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郎君歸府
- 殘?zhí)瓢詷I(yè)
- 青簡小生
- 4328字
- 2025-04-16 23:35:27
時至三月,春和景明。
金陵在暖陽的浸染中熠熠生輝。宮城北倚的雞籠山隱若綠幕,城頭戍旗獵獵,俯瞰著外城二十五里人潮如沸。
御街兩側(cè),青石轍痕深陷,西域駝隊銅鈴叮當,碾過波斯氈毯商賈的吆喝。
秦淮河畔,茶館酒肆鱗次櫛比,吳船越舸擠滿河口,漕夫裸背扛起蘇杭綢緞、閩地犀角,汗氣蒸騰間與江霧交融。
人聲鼎沸,煙火濃厚,這便是江南最為繁華所在。
當李昭一行百余人在鎮(zhèn)淮橋上穿行時,已是午后時分,街巷交陌人滿為患,他們不得不放慢了腳步,以免驚擾了趕市的金陵百姓。
但見橋上忽地來了一群腰間佩刃的高大軍漢,打頭騎馬的玉面郎君更著錦袍在身、器宇不凡。
常年生活于天子腳下的百姓自然也見過些世面,許是大人物經(jīng)過,便各自慌忙朝橋兩側(cè)避讓,硬生生為李昭分開了一條足以暢行的小道。
過了鎮(zhèn)淮橋,沿著秦淮河折向東行,映入眼簾的便是金陵城內(nèi)最大的兩片宅邸群,分別為“長干里”與“烏衣巷”。
被秦淮河水溫柔環(huán)饒的烏衣巷,曾是昔日東晉南朝的豪貴世家居所,可謂是歷史悠久,名聲鼎盛。
但到了今日,這塊地理位置絕佳的地方,卻已落為平民百姓的集中地帶。至于南唐的達官貴人卻紛紛跑到位置稍偏、毗鄰城墻的長干里定居建宅。
因何?豈不聞我大唐烈祖皇帝昔日有一處潛龍宅邸,便坐落于長干里。
這叫龍興之地,這里人杰地靈。
烏衣巷位置再好又如何,我們長干里可是天天能感沐烈祖皇帝的洪福圣恩啊!
政治正確不外如是。
進了長干里,再往東北方行五百步,李昭一行很快便抵達了自家這座恢弘大氣、占地極廣的府邸。
兩尊青石狻猊踞于朱漆獸首銜環(huán)的烏木大門前,鬃毛似是間積著晨間的細雨,獸瞳嵌的琉璃珠泛著幽光。
門楣懸烏木匾額,鎏金篆刻“趙王府”三字,乃是當年李昭的祖父李德誠進封趙王時,先帝李昪親筆御賜,金漆朱砂,似血沁骨。
說來慚愧,盡管這座府邸曾在李昭的記憶里極為熟悉,但至亂世將近兩個月來,他卻從未踏足過一回,故而親眼瞧見這座趙王府時,還是大感震撼,須知此等規(guī)模已能與皇帝親子的燕王府媲美,李家父子是何等圣眷濃厚。
守在府門兩側(cè)的衛(wèi)士極為眼尖,遠遠地便認出了自家的大郎君,趕忙喚人入府通報。
不稍片刻,青石狻猊喉間發(fā)出“咯”的一聲悶響,趙王府大門豁然洞開。
一隊鎧甲鏗然的衛(wèi)士魚貫而出,分散至道路兩側(cè)列隊侍立,一名靛袍老者趨步趕來,高聲招手疾呼“大郎君”,后頭還跟著幾個年輕的灰衣小廝。
李昭一眼便認出了這是自家府上的老管事,張軼的祖父張驍,幼年的李昭親昵地喚之驍爺,二人的情誼堪比祖孫。
張驍早年在戰(zhàn)場上傷了腰后,便被李德誠留在府上主持雜務(wù),如今年逾七十,更是無法久行,沒走兩步便已喘息不止。
李昭趕忙先一步迎了上去,攙手寒暄道:“驍爺,可莫要急行!近來身子可安健?”
“主家多年厚恩,小人怎地不安???闔府上下可都是盼大郎君久矣!”
張驍高興得白髯不住晃動,眼角的褶皺好似揉成了一簇團花。
要知道,李昭乃是李建勛在四十六歲那年,千辛萬苦才得到的獨子。作為李家唯一的第三代嫡子,注定要受盡趙王府上下的獨寵,原先在外頭多么荒唐又如何?
可在趙王府的眼里,吃喝玩樂、花天酒地那是事兒嗎?
自家權(quán)勢滔天,就是有錢,大郎君想如何耍就如何耍,誰有意見?
加上趙王府自第一代李德誠起,便立下善待家將婢仆的嚴肅家風(fēng),李昭也自小遵循,故而整個趙王府始終與李昭緊緊站在一起。
不管他去到何方,只要回到這里,便能得到土皇帝般的擁戴。
“大郎君,莫在外頭站著,快請回府!相爺已經(jīng)下朝,父子二人許久未見,定是有許多話要說......”
李昭點了點頭,大步流星地進了府門,張驍捻著袍子正要跟上,卻見一個黑廝冷不丁從背后竄了出來,興奮地嚎了一句“阿翁”,差點沒給老人家驚一個趔趄。
張軼激動地俯身一禮:“孫兒拜見阿翁!”
“嗯,又高了,有長進。”
張驍瞇著眼點了點頭,又突然板起面孔,叮囑道:“大郎君新帶回府的這些軍漢,便先交給你。且將他們安頓在西院校場,吃用之物盡皆齊備??鞚L進去,莫要拖延!”
張軼向來最怕祖父,連忙低頭稱了聲是,隨后招呼了幾句,身后百余名正暗自驚嘆的軍漢們歡天喜地,魚貫入府。
進入府門,整塊太湖石鏤雕的《南狩圖》影壁撲面壓來。
這是宮中御用工匠所描繪的,趙王李德誠隨先帝李昪騎射林間的英姿,畫上那只麋鹿的斷頸處被先帝的羽箭射中,鹿血滴淌正汩汩滲入青苔,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昇元五年,李建勛欲對一些政事進行改革,不等皇帝李昪同意,便習(xí)慣性讓中書舍人先起草好詔書備用,結(jié)果被給事中常夢錫彈劾“擅造制書,歸怨于上”。
當時,李建勛擔任宰相已有五年,在一眾宰相中居位最久。李昪本就不愿讓大臣久居相位,早有罷免李建勛之意,只是苦于尋不到緣由,于是這回順勢罷相。
結(jié)果李建勛的妻子、李昪的義妹廣德長公主拖著病體親身入宮,將皇帝兄長罵了一通,指責(zé)他忘卻舊交。
李昪向來最是寵愛這個小妹,趕緊稱“骨肉之情”始終未變,隨后召李建勛入宮多番慰勉,不久又讓他官復(fù)原職,仍為宰相,又賜趙王府這一塊《南狩圖》,以示不忘舊情、圣眷猶在。
轉(zhuǎn)過影壁,豁然開朗,便是趙王府偌大的前院,皆由五尺寬的青磚墁地鋪就,從這里開始,便是趙王府主仆之間門禁森嚴的分割線。
往西便是校場和廊舍,乃是趙王府牙兵和眾多仆役居住的地方,轉(zhuǎn)往東則是家將管事們的院落。
至于往北的回廊深處,則是主家獨享的后院,當然婢女們的耳房也在里頭,平日里除了張驍這等老人和當值的下人,其他人無通報是絕不可隨意進入的。
李昭作為少主人,自然不必停留片刻,于是徑直往深處走去。過了十二折紫檀回廊,再入假山活泉、落英繽紛的中庭,最后來到宛如深宮的后院。
在那里,李建勛早就接到下人通報,在主書房中等候多時了。
李昭走了好一會兒,在兩名婢女的帶領(lǐng)下剛摸到書房門口,左腳剛踏入一步,便瞧見一個身著紫袍金綬的老者正坐在石案后頭,冷冷地盯著自己。
李建勛徑直輕輕拍起手來,咬牙大聲道:“好??!李虞候做的好大事!”
“拜見阿爺。”李昭咽了咽口水,即刻上前見禮,不敢多言。
“李虞候折煞我了!不如以后換我來喊你阿爺,如何?”
“?。俊崩钫衙悦Lь^。
“咣當”一聲震響,驚得屋外的婢女險些都沒站住,卻見李建勛猛地拍案而起,身下可憐的紫檀胡椅亦往后栽倒,心中藏了多日的火山準備猛烈噴發(fā)。
“無詔入宮!挾持親王!縱兵犯闕!樁樁皆是謀逆大罪!”
“你活膩了且自去,就不能讓你阿爺壽終正寢么?李虞候真純孝也!你要讓闔府上下千余口為你陪葬嗎?!”
李建勛的目光幾欲殺人,李昭被震得耳朵發(fā)麻,趕忙低頭訥訥:“阿爺,兒知錯了!可我當日別無選擇,先帝病體難愈,東宮正位幾成定局,壽府毫無勝算,我只能順勢而為。”
“我且問你,若是當夜先帝未薨,甚至龍體有所好轉(zhuǎn),該當如何?”
該當如何?如果真像你說的這樣,別看我啊,準備吃席。
李昭不再解釋,只是低頭不語。
“唉!”
堂上緘默片刻,李建勛重重地嘆了口氣,擰著眉頭痛心道:“大郎,自你阿娘走后,我已決心不會再娶。你阿姊又癡迷玄經(jīng),早早便去了道觀修行,如今阿爺膝下便只有你了?!?
“若是你真、真出了事,來日你教阿爺如何見你阿娘啊?”
“阿爺,以后我定當三思而后行......”
“如之奈何!”李建勛搖了搖頭,回身將胡椅重新扶起,坐下后繼續(xù)說道:“幸虧這回是有驚無險啊!只是你因何突然做出背棄燕王的決定呢?你和燕王的情誼,阿爺可是從小看到大的?!?
李昭挺直身子,認真說道:“燕王的確自幼與我交厚,但如今我們都已不是垂髫孩童。朝堂之爭更非廬間嬉戲,動輒關(guān)乎生死。事關(guān)李家三代榮辱,大是大非面前,我又豈能顧念私情?”
“大郎你,真是變了?!?
李建勛皺起眉頭,凝視著李昭好一會兒,目光有些復(fù)雜,不過還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你說得好,朝堂可比戰(zhàn)場還要兇險,不可兒戲,踏錯一步便是萬丈深淵,私情又算得了什么?原本阿爺還擔憂你授官遠行的事,經(jīng)了這一遭,看來倒是我多慮了!”
瞧見父子間漸漸把話說開,李昭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氣,不過還是沒忘記正事,上前替李建勛斟了一碗茶湯后,低聲又道:“阿爺,今日我從宮里聽到一個消息,乃內(nèi)侍劉少監(jiān)親口所言?!?
“劉輔?這老宦能說什么?”
李建勛心有狐疑,但還是耐心地聽李昭將劉輔口述的事情細細說了一遍,隨后陷入了沉思。
“此事阿爺早有計較,不過劉輔到底只是內(nèi)侍,還是看得淺顯了?!?
“宋齊丘,引領(lǐng)江南門生黨羽,樹大根深。周宗,掌管江北鹽鐵大計,富可敵國。這便是陛下忌憚他們的緣由?!?
“但只要他們能將各自所有做出分割,主動獻于朝廷,陛下定然龍心大悅,宋、周二人回歸朝堂不是難事?!?
不愧是開國首宰,思路清晰,眼光透徹。
李昭心中暗自佩服,又繼續(xù)追問道:“那阿爺呢?我們又該做些什么,才能保住阿爺?shù)南辔???
李建勛無奈一笑:“阿爺和他們不一樣,不論做什么都無濟于事?!?
“為何?”
李建勛猶豫了片刻,又小心地啜飲了一口滾燙的茶湯,這才定神開口:“告訴你也無妨,此事遲早大白于天下!當夜先帝不僅立了遺詔,還令嗣君親口發(fā)誓,仿效殷商定兄終弟及之制,欲使燕王景遂為皇太弟!”
“唉!宮闈亂局,外臣大忌!阿爺悔不該親眼目睹!”
“故而三位輔臣當中,陛下定然忌我最深!加之,前番因你與燕王親近,阿爺曾欲暗自襄助,陛下難免起了恨意?!?
“再過幾日,我會主動向陛下上疏,請求出鎮(zhèn)昭武。那是你阿翁昔日起家之地,終究亦是阿爺?shù)臍w宿??!”
李昭一驚,趕忙道:“阿爺要回撫州?那里是南境,而我又將去北境,如此一來,我們父子兩個可就相隔極遠了!海州偏遠險要,又地狹民寡,原本我還想著阿爺能在金陵給些助力。如若起了戰(zhàn)事,我也好做應(yīng)對......”
李建勛倒是神情輕松,拍了拍李昭的手背,溫和道:“放心,阿爺已做好了安排。你或許不知,海州雖是邊鎮(zhèn),如今卻難起戰(zhàn)事。去歲偽晉新君甫一即位,便拒絕臣事契丹,且不時挑釁,恐怕中原將起兵禍,哪有余力南侵?”
“至于所需錢糧,之后你只管在府中庫房支取便是。你這回帶來的百余精壯,我也會命人將他們?nèi)棵摷D(zhuǎn)至府上,此外再給你衛(wèi)士四百,到時候讓張景和胡沖隨你去上任,定能護你周全?!?
“大郎,你只要記得,遇事莫要沖動,莫要自傲,豈不聞偏聽則暗,兼聽則明!凡事多看多學(xué),尤其兵事,可聽聽張景和胡沖的看法,他們都是見過血的廝殺軍將,亦是你的叔伯。”
“阿爺放心,我定會不恥下問,從善如流?!?
聞言李昭自然心喜,忽又覺得不對:“阿爺,府中衛(wèi)士大半都跟我走,你若真去撫州,路途漫漫要誰來護?難道要讓驍爺跟你去么?”
李建勛失聲一笑,擺手道:“胡說!張驍七十有二,怕是行程未半便得咽了氣!撫州乃我李家舊地,阿爺此去只需護衛(wèi)三十便已足夠,輕裝簡從,怡情山水,豈不樂哉?”
交代完正事,李建勛撫了撫長髯,緩聲笑道:“好了,大郎你今日便好生歇息。旨意既下,按照朝堂規(guī)制,十五日內(nèi)你需往校場點兵。”
“明日,你先去樞密院領(lǐng)一應(yīng)告身儀仗,順帶拜見諸位上官。此乃大事,切莫忘記。”
李昭忙點頭應(yīng)允,拱手回道:“兒謹記。”
注:元宗即位,東宮官屬稍稍侵權(quán),罷建勛為撫州節(jié)度使?!R令《南唐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