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自然是太子的東宮,因為在東宮里經常能看到太子。
但壽王府,卻不一定是壽王的壽王府,因為壽王府里基本看不到壽王。
盡管從考研狗狀態切換到亂世當中不過半個月,李昭卻已經深刻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按理來說,天潢貴胄、獨獲圣寵,且被視為儲君強有力競爭人選的一朝親王,他的王府里哪怕做不到猛將如虎,也應是謀士如云,成日沉浸在商討國家大事的積極氛圍當中。
可偏偏壽王李景遂,似乎對自家這個府邸的風水有點小意見,成日帶著十余名只會吟詩作對的好友及侍從滿城亂逛,并且夜不歸宿,日日詩會不斷,夜夜笙歌無眠。
連王府中蓄養的美妾歌姬都快發了霉,或許家花真的沒有野花香。
而腦海中的記憶也不時提醒李昭,他自己過去不僅也是“壽王府離家出走俱樂部”的一員,甚至還是副理事長。
想來實在是......不提也罷。
好兒郎,怎能讓欲望擊穿你的意志呢?
壽王妃早在五年前便已身故,而壽王又無續弦,按照國朝限用宦者的規定,府上能管些雜務的宦官僅有六名。
這便導致了壽王一旦無法管事,進入離線或隱身模式,偌大的壽王府便會立刻處于無序的狀態。
而這樣的日子,在這短短半個月以來,便出現了至少十次。
就這還爭什么儲?先爭爭氣好么?
好在王府里,還有堅守崗位的壽府衛率,這八百猛士算是壽王府最后的牌面了。
盡管開國以來幾無戰事,他們似乎也久疏戰陣,但這些出身黑云都的老兵們,卻仍然保持著優良嚴謹的工作作風,始終戍衛著這座成天沒有主人的宅邸。
他們自然也喜歡喝酒玩樂,只是人和人畢竟不一樣,壽王敢夜不歸宿,你敢私自出去試試?
輕則扣除月錢,重則捉拿問罪。
要知道,黑云都的兵員極為特殊,都是父子或兄弟相繼,幾同后世的軍戶,一旦犯事,全家株連。
當然,這也是這支軍隊能夠成為楊吳時代王牌精銳的原因之一。
但手里唯一的這張好牌,在壽王眼里,卻比不上書房中的一副山水圖。連人都沒見過幾回,在衛士們心中,他又怎會有威望呢?
壽王,是注定登不上皇位的。
哪怕被某人刻意加上“英武類父”之類的光環也毫無作用。因為壽王本身根本就無意于皇位,他喜歡的是歌頌大自然,以及各類形體藝術。
磨刀石的下場,注定是要挨刀子的。
真可憐。
所以當李昭發覺,自己竟然寄身在這座毫無前途可言的壽王府時,他一度失望透頂,何況皇帝重病難愈,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不過很快他便發現了一條快速而簡單的出路——爺浪子回頭了!
倒不至于用上“昭飄零半生,未逢明主”之類的說辭,因為他此生的家世背景堪稱天胡開局。
只需要在某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去太子表哥的東宮走走親戚,吃兩杯酒,看兩場舞,表達表達一下上岸的決心,再商量商量一些細節,基本就可以了。
自然,這位滿腹心機的太子絕非蠢貨,李昭知道光憑三言兩語,絕不可能在一夜之間便能洗白自己“壽王密友”的恥辱身份,但不努努力,怎么知道沒用呢?
人生就是一場豪賭。
而事實證明,李昭賭對了。
太子李景通在三月初一正式繼位為帝,順帶繼承了先皇的改名傳統,改名為“璟”,改年號為保大,尊奉其母宋氏為皇太后,太子妃鐘氏為皇后,隨后大赦天下,并開始大肆封賞各路從龍功臣。
“212闖宮事件”的最大功臣,自然是帶鬼子進村的神武統軍使劉彥貞,直接被擢升為侍衛諸軍都指揮使,原有神武統軍使一職依舊兼領,一舉掌控了整個南唐的半數禁軍。
而李昭雖然45年才加入抗戰隊伍,但關鍵時刻也起到了排除風險的作用,盡管壽王起兵造反的風險趨近于零,最終還是得到了新皇的善意。
在壽王府中苦苦焦急等待了約莫一個月后,李昭終于迎來了朝廷的旨意。
由于如今的壽王李景遂,在新皇當日便被徙封為燕王,在宮里哭了一個月喪后好不容易脫身而出,卻又受命出巡江西,徑直被禁軍禮送出了金陵,連王府都沒來得及回去。
新皇十分貼心地支持三弟離家出走的夢想,而這一次的時間和距離將遠超以往,李景遂同志如愿以償。
壽王府,不,現在應該叫做燕王府,主人不在家,禮節自難全。
好在王府的幾名宦官皆來自宮里,算是見過世面的,在他們的專業張羅下,忠誠的燕王衛士們七手八腳地抬來了香案,點上了香燭,接著李昭率眾人在王府校場肅立聽旨。
內侍省少監劉輔盯著八百個人高馬大的漢子,不由得咽了咽口水,但天家威儀不可有失,鼓起勇氣挺直了腰,尖聲宣讀:“敕曰,咨爾燕府典軍李昭,忠勇天授,韜略夙成。茲特授正四品壯武將軍、龍武軍左廂都虞候、海州營屯使,爾其益勵忠貞,無忝厥職!欽哉!”
李昭原本得蔭定遠將軍、燕王府典軍,正五品上,如今得授正四品下壯武將軍,散官徑直跳過了從四品,這并非是超擢,新皇登基加上小有功勞,兩相疊加折算,是完全符合程序的。
但這些都是虛的,因為李昭用不著那點俸祿,最重要的是后頭兩個職官。
龍武軍屬于南唐十一支禁軍中的上六軍之一,掌京城周畿及各要地衛戍,軍將多由親族功臣子弟構成,直隸皇帝,不設統軍使。都虞候即是最高主官。
至于屯營使,是南唐的特色官職。
為了避免唐末藩鎮割據的亂局再生,李昪先將地方節度使征辟幕府官職和牙兵的權力收回,使得南唐的節度使成為養老的虛銜或是榮譽加職,又將各州刺史掌控的地方州兵限制在平均一到兩千人左右,戰斗力和裝備基本和后世的民團無差,只能起到緝盜安民的作用。
那么問題就來了,若是在軍事要地或是邊境地帶,區區一兩千人扛得住敵軍來襲嗎?
放心,皇帝會派出中央禁軍在當地屯駐防守,他們的長官屯駐哪個州,便叫做某某州屯營使,自此各州屯營使掌軍,刺史只能管民政。
天才般的想法,完美的強干弱枝,像,太像了。
所以李昭的新職務一目了然,他即將帶著龍武軍左廂去海州屯軍。
海州又是什么鬼地方?哦,南唐最北最窮的一個州,與中原如今的后晉王朝接壤。
發配邊疆,陛下,聽我說謝謝你。
“臣,叩謝陛下隆恩。”
李昭雙手恭恭敬敬地接過圣旨,隨后滿臉熱情地湊上前去,兩串大錢不小心從袖口跑了出來,而后又不小心掉進了劉輔的袍袖當中,一氣呵成。
嘖,怎地這么不小心。
“李虞候,這可使不得。恁地如此客氣……”
劉輔顯然有些驚訝,因為他就沒想過收宰相公子的錢,不過還是控制不住地掂了掂袖中的重量,終究是喜悅戰勝了恐懼,臉色流露出燦爛的笑容。
瞧見劉輔笑容可掬的模樣十分親切,李昭也心照不宣地爽朗一笑。
“那咱家就謝過李虞候了!果然是相府高第,俊逸翹楚呀!”
李昭心安理得地接受了這份買來的夸獎,點了點頭又道:“敢問內官,陛下可還有口諭傳下?”
劉輔愣了愣,忽而面露恍然:“哎呀,得虧李虞候提醒,否則咱家還真忘了,還請李虞候原諒則個!”
李昭不以為意,示意劉輔繼續講下去。
“李虞候,咱家臨出宮前,陛下倒沒有提點什么。不過倒是有個要緊的消息,或與貴府有關。虞候,還請尋個僻靜處說話。”
聽見劉輔特意壓低了嗓音,李昭旋即意識到了什么,打了個哈哈解散了湊熱鬧的燕王衛士們之后,立刻將劉輔引入王府都衙一處僻靜的內室。
“此地乃我平日當值所在,無有命令,等閑莫敢靠近,請內官暢言。”
劉輔依舊有些拘謹,猶豫了片刻還是說出了口:“此一節,入得虞候耳,切莫說出口。虞候可知先帝遺詔中提及了三位輔國重臣?”
“倒是有所耳聞,司空宋齊丘、侍中周宗,以及家父。”
“正是這三位老臣,可眼下宋司徒隱居九華山,周侍中又徙于洪州,三人中唯有李仆射在朝。這幾日宮中流言四起,陛下有意罷李仆射之相位,還請虞候早做準備。”
“這?!”
李昭吃驚不已,忍不住追問道:“先帝遺留三人皆是勞苦功高的治世能臣,陛下剛承繼大統,便準備統統棄之不用?”
敢情這遺詔不是出師表,而是閻王簿,點誰誰倒霉?
“李虞候,咱家也只能說這么多了,別的也說不得,還請見諒。差事在身,咱家便先回宮里了,虞候留步不送!”
“好,內官慢行。”
看著劉輔做賊一般快步離去的背影,李昭眉頭緊蹙,微微嘆了口氣。
等候在屋外許久的燕王府副典軍張軼,剛進來便關切地問道:“今日天子降恩,喜事盈門,昭哥兒何故發嘆?若是那老閹宦出言不遜,這便去尋他理論一番!”
“嗯?”李昭回過神來,瞧見是自己的好兄弟兼好搭檔前來,才放松下來搖頭道:“無事。何況你也只會拿拳頭與人理論。那可是陛下身邊的人,你我都惹不起。”
“無事便好,無事便好。”
黑大個張軼,應該算是李昭在金陵城中,關系真正親近的幾個人之一。
張軼的祖父張驍和父親張景,都曾在李德誠的軍前效力,一家子祖傳李家部將。
故而張軼自小便生活在李府當中,始終跟在大一歲的李昭屁股后面轉悠,吃喝玩樂時也緊挨著李昭后頭排隊。
三年前,張軼順理成章跟隨自家小郎君,一道進了王府,故而他十分在意李昭的感受。
“昭哥兒,方才我問了一遭,衛率中還有百十名弟兄也想跟著走,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他們往后愿繼續為昭哥兒牽馬墜蹬!”
李昭咧著嘴笑道:“那敢情好。老黑,你速去讓他們拾掇一番,想跟我們走的弟兄們都帶上一道回家,調令我讓阿爺去辦,這破王府以后咱也不待了。”
“末將遵命!”張軼興奮不已,一溜煙兒地便跑了出去。
注:烈祖昇元元年,封景遂壽王;元宗保大初,徙封燕王,開府儀同三司,領諸衛大將軍。——馬令《南唐書·嗣主傳》
烈祖受禪,懲吳政藩鎮之弊,遂分節鎮,置屯營使監軍事,兵賦悉歸朝廷。詔曰:“自今刺史但聽民政,其戍兵委屯營使主之,勿得兼領。”由是方鎮權勢稍削。——《十國春秋·南唐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