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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兄終弟及

昇元殿內(nèi),十二扇檀木屏風(fēng)后,最為醒目的那盞云鶴燈座上,將要燃盡的殘燭不斷滴淚,靜靜地淌做一團扭曲的紅巒。

同樣是得詔入內(nèi),太子已然跪倒在龍床邊上,正握著皇帝的手開始敘話,而壽王卻默默地在五步外侍立著不敢上前。

他渾身繃緊著,與宰相李建勛站在一處,雙眼迷茫地緊盯殿中燭火,心里默默祈禱著耳邊的絮叨與哭泣聲盡快結(jié)束,好從此中解脫。

李昪忍受著背后傳來的苦楚,勉力保持半臥的姿態(tài),蒼老粗糙的指尖輕輕觸摸著太子的額頭:“景通,人有終時,天命難違。太子乃國本所系,莫使哀情傷身誤了大事??!”

太子淚如雨下,不住搖頭哀嚎:“父皇啊!兒臣、兒臣痛不欲生,恨不能以身代之!祈佛祖菩薩庇佑,救得我父,愿折壽以償!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觀世音菩薩摩訶薩......”

看著太子忽然開始神神叨叨起來,瘋狂往地上磕頭叩拜著虛無,李昪縱使有心阻攔,卻也無力起身,不過極為崇尚佛教的他并沒有覺得異樣,反而認(rèn)為太子乃是一片純孝。

那邊頭磕得邦邦響,這邊壽王和李建勛已然看呆了,內(nèi)侍們更是惶恐不敢上前,唯有太醫(yī)令吳延紹大著膽子,將自己腳下的織金毯往太子腳下挪了挪。

“癡兒,癡兒......”李昪側(cè)過頭去咳嗽了兩聲,一滴濁淚滑向了霜白的鬢角。

皇帝的身體顯然無法久持,父子情深的戲碼眼看已經(jīng)僵住,作為宰相的李建勛,只得承擔(dān)起應(yīng)負(fù)的責(zé)任,將殿內(nèi)之事引入第二個階段——君臣相托。

李建勛快步上前,彎腰重揖,低聲隱晦地提醒道:“陛下,更深夜重,可有旨意傳授,老臣在旁持毫謹(jǐn)錄。”

“罷了!”李昪朝這位多年的老兄弟似是哀怨地剜了一眼,隨即點了點頭,正色嘆聲道:“唉,景通、景遂,爾等齊上前來?!?

“兒臣遵旨?!?

太子慌亂掙扎了一番重新跪好,身后的壽王則是釋然地走上前來跪下,二人盡皆面色哀傷、跪伏低頭,等待著皇帝最后的遺言。

內(nèi)侍少監(jiān)劉輔已命人將御案抬至龍床一側(cè),硯墨已磨,黃絹已鋪,李建勛正襟危坐,神情整肅。

“朕以眇躬,承楊吳之祚,立唐室遺胤,七年有余,未嘗一日忘蒼生倒懸之苦!”

眾人齊齊應(yīng)道:“陛下圣恩!”

李昪大口地呼吸著,繼續(xù)說道:“淮北烽燧未靖,荊襄榛莽猶存,此朕夜枕金甲之恨也!然治國譬如種樹,與其斷枝求果,不如固本培元。嗣君即位后,當(dāng)罷鐘山離宮之役,減江州魚課之半,繕甲兵以守四境,非社稷危亡不可輕動干戈!”

“今沉疴難起,托神器于元子景通,望爾克勤克慎,奉宗廟社稷為至重!”

“李建勛,有蕭曹遺風(fēng),軍國重事必咨之;宋齊丘,善謀而器狹,可咨軍務(wù)不可委全璧;周宗,忠悃有余,宜主錢谷;內(nèi)廷宦者不得過三十人,外戚不得典中軍。”

“喪禮,便依山陵舊制,金銀器悉熔鑄充邊餉。文武百官哭臨后,各還本司治事,停靈樞前佛道法事?!?

“可惜啊,昇元法典未成,太廟禘祫未備,朕目難瞑!爾等若念朕創(chuàng)業(yè)艱難,當(dāng)使江南父老不見兵車,則朕之白骨可安于欽陵矣!”

李建勛修繕了一番書面文辭,又在結(jié)尾補了“布告中外,咸使聞知”八個字后,輕輕放下毫筆,抬袖擦了擦額前的汗水,心里松了一口氣。

遺詔既立,儲君已定,國朝的權(quán)力過渡應(yīng)當(dāng)平穩(wěn)了。

眼前這位陛下不愧為開國圣君,最后一刻的遺言,仍舊保持著極高的水準(zhǔn),不僅為后繼之君定下了保境安民的基本國策,更是明確強調(diào)了限制權(quán)臣宦官的權(quán)力。

至于喪事從簡這一節(jié),也體現(xiàn)了他向來勤儉愛民的風(fēng)格,可敬、可嘆!

而皇位,最終還是落到了太子李景通身上。

李建勛心中發(fā)苦,果然是正統(tǒng)的李唐后裔啊!明明早早立了個太子,卻在晚年時非要搞個“李泰”出來,使得朝堂翻騰,國本不安,帝王心術(shù),何苦來哉!

不由得聯(lián)想起今日李昭的舉動,李建勛忽又覺得些許慶幸,自家大郎稀里糊涂活了十九年,竟然在最后一刻做出了正確的抉擇。

不過他還是有些忐忑不安,甚至很想親口問一下新君,我家大郎棄暗投明的時機有點晚,不知道能不能算數(shù)?

“景通?!?

李昪似乎回光返照,竟然坐直了起來,再度喃喃開口。

殿內(nèi)眾人趕忙再度跪下聽旨,李建勛還以為是自己分了神,即刻重新拾筆蘸墨,低頭唯聲道:“陛下,臣死罪!”

“李卿,此非遺詔,不必再記?!?

李昪的精神略微振奮了些,仿佛恢復(fù)了往日的威嚴(yán),聲聲叩耳:“太子,朕要你在此立誓!”

“兒臣恭請圣聽!”太子李景通有些不明所以,但君命不可違,只得趕忙應(yīng)承下來。

“好,聽著!朕之諸子皆吾骨血,太子當(dāng)循殷商舊制,立兄終弟及之!太子既主太廟,宜立三弟景遂為皇太弟,你二人當(dāng)效棠棣之華,勿令徐氏故事復(fù)現(xiàn)于李氏!”

“父皇!”太子猛地抬起頭來,雙眼瞪得渾圓,滿臉不可思議。

李建勛同樣被嚇了一跳,回頭看向一直沉默的壽王,只見后者滿臉無助地抬起頭來,根本沒有露出任何歡喜的表情,而是再度害怕得兩腿抽搐起來,似乎有些生無可戀了。

兄終弟及乃取亂之道!陛下是瘋了嗎?太子已有了長子李弘冀??!

且不說太子愿不愿意,一旦立下這道誓言,壽王必會陷入死地。

權(quán)力正常過渡不好?非要死一個才甘心么?

“太子,咳咳,爾要抗旨么?”見太子怔在了原地沉默不語,李昪大為不滿,喘著粗氣斥問道。

“兒臣、兒臣愿立誓,立三弟景遂為皇太弟,兄終,弟及......若違此誓,人神共棄,社稷不存!”

太子跪倒在地,如同被人摁著脖子一般,終究咬著嘴角發(fā)出了違心的誓言,而李昪則滿意地露出了釋懷的笑容,又留戀般最后看了一眼壽王李景遂,隨后緩緩躺下,閉眼不再言語......

昇元七年(943年)二月廿二日子時,南唐開國皇帝李昪薨于昇元殿,廟號烈祖,享年五十四歲。

......

當(dāng)卯時的晨光刺穿薄霧,皇宮內(nèi)外突起的三聲報喪鐘驟然響起,撞碎了秦淮河的薄冰。

第一響,朱雀橋頭趕早集的人們望見了遠處的宮墻上齊齊翻起了白幡,像無數(shù)只垂死的鶴;

第二響,鎮(zhèn)淮橋涌過的數(shù)千禁軍正在慌忙撤下御街所有的紅燈籠,雨雪中的金陵城僅存的些許色彩亦被無情剝落;

第三響還沒落下,皇宮的十六扇雕門次第洞開,內(nèi)侍和宮女們奔過青磚,手中黃麻紙燈籠在曉霧里拖出殘影,待詔的群臣已經(jīng)列隊自直廬中涌出,大片壓抑的嗚咽聲逐漸彌漫開來。

帝王殯天,國之大殤。

德明宮側(cè)殿,李昭走到門口,狠狠地舒展著腰身,昨夜暗自提心吊膽,幾乎一宿沒睡,愣是扛著渾身甲胄在班房里挺到現(xiàn)在。

終于,喪鐘如愿傳入耳中,李昭心中緊繃的那根弦才終于松下。迎著微弱的晨曦,他發(fā)覺渾身都已綿軟酸痛,尤其雙肩如墜山石。

“弘祚,陛下殯天了?!崩钫巡[起眼睛望著天邊的朝霞,淡淡說道。

“嗯?”周祚亦未寢,先是有氣無力地接了一句,又驀然睜大了雙眼,隨后竟低頭開始啜泣起來:“陛下啊......”

“......”

李昭瞥了一眼,發(fā)覺周祚的神情并不做偽,畢竟他同樣屬于開國的“軍二代”,對這位逝去的帝王還是有著很深的感情。

平心而論,在這個亂糟糟的世代,李昪絕對算得上少數(shù)幾個合格的帝王了。

他輕輕地拍了拍周祚的肩膀,出言安慰道:“弘祚,山崩乃是天命,不要過多哀傷,你還年輕,要振作起來,以后繼續(xù)報效新君。”

周祚偏頭看向一臉平靜的李昭,忍不住問道:“昭哥兒,先帝可是你的舅父,你怎地就不難受?”

李昭反問道:“怎地不難受?你沒發(fā)現(xiàn)我哀傷不已、徹夜難眠么?”

“呵,你拉著我胡謅了一夜,你確實難眠。”

李昭望向昇元殿的方向,虔誠拱手:“哀傷歸哀傷,卻總要找些事做!先帝在天之靈,定然也不希望吾等好兒郎空耗長夜!子曰:一寸光陰一寸金啊!”

周祚擦干了淚水,眨了眨眼皺眉道:“昭哥兒,《論語》上沒有這句話,這是王靈溪的詩?!?

“嗯,你應(yīng)該是記錯了?!?

李昭決意不再跟沒文化的人過多糾纏,雙手哈著熱氣,用力搓了搓略微僵硬的臉,隨后大步流星走出屋外,朝著在外徹夜守候的壽王府八百衛(wèi)士,振臂呼道:“兒郎們,隨我回府待命!”

注:昇元七年二月,烈祖大漸,召璟執(zhí)手曰:“德昌宮儲戎器金帛七百余萬,汝守成業(yè),當(dāng)善交鄰國以保社稷。吾欲命汝兄弟相傳,蓋懲吳越之禍也。”——《十國春秋·南唐烈祖本紀(j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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