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南昌王李弘冀經過了好叔父的一番“感化”,下令疏通連衢南北的運河,前后三個月以來,通行江淮的客商游子早已恢復了大肆暢行的往常盛景。
就連先前被朝廷水軍嚴密封鎖的長江水域,似也受到兩淮貿易重盛的刺激,竟在未得明旨的情況下,駐防官軍也漸漸松開了對過江船只的把控。
時日一長,久例成法。
不久,遑論是渡口的官軍還是來往的黎庶,紛紛極有默契地忘卻起初的朝廷禁令,而似乎金陵的皇帝也對此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于是南唐在保大初經受的一應物資匱乏,因此也很快恢復了往日的元氣。
歸屬泗州的漣水縣,作為運河徑入淮北的終點站,晨霧未散時,渡口前各路商船已擠滿河道。
受雇的船夫貨郎們吆喝著號子,只一等靠岸,便要將麻袋利索地扛上跳板,開啟他們以力換錢的日常營生。
后頭的商賈游人們,也都踩著濕滑的船板往來,河面上風聲掠過,綢袍布衫接踵交錯嘩啦作響。
其實之前長江被朝廷水軍全部封鎖,民船無一得過,乃是新皇繼位之初特旨所致,非是慣例。
按照昇元元年起管理船舶的規定,水軍司管戰船接敵,凡官船民船來往及過渡攔檢,悉歸屬地官府。
故而如今站在漣水渡口邊,正吆喝船只排隊次序的官差們,盡皆是本地縣衙小吏,莫見他們面上兇惡、叫聲狠厲,但個個心里早已樂開了花。
需知淮北邊州相對貧瘠,月俸只一兩貫的他們,若光靠本職收入,養家糊口已是不易,更別談多余的尋樂花費,眼下好不容易再度瞧見檣櫓如林的場面,又哪能不歡喜雀躍?
這些是船么?
這他娘的可是一串串大錢!是歸家之后,足以應對婆娘孩兒的底氣。
當然了,若是有富余也可以用作他處,譬如縣里百花樓的入幕之資......
此刻,終于輪到一艘漆皮剝落的客船入渡靠岸。
只見船主人擦著額前的汗水小跑躍過跳板,朝滿臉倨傲的小吏遞錢賠笑過后,正待轉身指揮貨郎們扛起挑擔起行。
不料卻聽見船尾的老艄公忽而轉過頭來,扯開了嗓子喊道:“東家!后頭有金陵的官船來了——“
粗糙喑啞的聲線摩擦著水霧回蕩而起,漣水渡口霎時亂作一鍋沸粥,許多民船慌忙自發避讓,驚起蘆葦叢中行行白鷺。
徘徊岸上的小吏們也被這一嗓子驚得緊張不已,盡皆放下了手頭的活計謹慎待立,反觀不少落地的人們卻是不懼,盡皆好奇地張望著霧氣飄渺的茫茫水波。
朦朧煙霧中,從啟渡時便已擁堵的河道,此時已神奇地從中硬生生破開了寬敞路徑,一隊由二十艘大船組成的船隊浩浩蕩蕩破霧而來,這些檀木雕就的船櫓如朱雀展翅,船頭虎首更是栩栩如生,在晨光下灼人眼目。
周遭的人們盡皆睜大了眼,不止是因為這些船只氣派吸睛的規模和雕工,更不是因為頭船上那名身材窈窕、卻被輕紗帷帽籠罩的神秘女子,而是每艘大船都高高豎立著一面醒目的大旗——“趙”。
“思娘,即刻便要靠岸。一應入渡事宜,我會出面盡數安排妥當,你且先拾掇拾掇隨身物什。”
頭船上,說話的這名中年人乃是趙王府管事李豐,是家主李建勛的遠房親戚,按輩分算,他應算是李建勛的堂弟,早在先趙王李德誠時代,他便拖家帶口投奔了過來,此后一直負責趙府船隊的商貿運輸事宜。
至于他口中的思娘,則是趙府家將胡沖的幼女,十七歲的胡思兒。
莫看她不姓李,但整個趙王府上下卻都對她尊敬有加,趙府的第三代中,除了與李昭自幼交好的張軼地位特殊,胡思兒亦是享盡殊榮,自五歲起便被賜予單獨的院落,錦衣玉食完全不缺,出入更有侍女陪同,儼然如主家女郎一般受寵,不知令趙府多少女眷眼紅。
當然這一切殊遇,并非是因胡思兒天生麗質,亦或自小才氣出眾,只是因為家主李建勛愛之如女,雖然不曾在堂前認親義結,但多年以來,李建勛對這個孩子的關照也僅次于李昭,故而在眾人心里不言自明。
不知是否因李建勛的長女李進暉去了潤州出家修行,導致老人家心頭太過牽掛所致。
“有勞豐叔了!”胡思兒梨渦淺起,隔著帷帽的輕紗輕輕一禮。
微風拂動,思緒翩飛,胡思兒的心中亦是激動難耐,倒不是因為出了遠門而太過緊張,要知道她也曾去過不少地方,譬如上回去光州祭奠亡母,便是千里之遙。
但也因此,錯過了回府與某人碰面的機會,待回京才發現斯人遠行,令她暗自懊惱不已,故而這回好說歹說,廝磨了一番才征得張驍的同意,得以跟隨趙府運輸錢糧的船只一同北上,前往兇險的邊州之地。
此刻她雖身在漣水,但心思早已飛抵海州,迎著晨曦峨眉緊蹙,雙手輕捻口中喃喃:“不知道兄長現今如何了......”
“咳咳,大郎君如今可是一方節帥,當然好得很啊!”
瞥見胡思兒微微顫抖的雙肩,李豐無奈地捋須回應了一聲。
他的心中當然也是同樣激動,若是讓大郎君瞧見,我把胡娘子帶來邊境此種兇險之地,不知道會不會弄死我?
胡思兒又輕聲道:“豐叔,靠岸之后,我們是要在漣水暫歇么?還是直接去海州呢?兄長如今掌軍建節,想必錢糧耗費甚巨,怕是等得急了。”
大郎君急不急的,怕是你也急了吧?
李豐笑呵呵道:“思娘勿憂!錢糧車隊自要加速先行,不過出發之前我們也需去縣里一趟。”
“漣水乃周侍中祖地,這么多年來趙府的船隊在江淮暢通無阻,也是多勞周侍中的照拂,聽聞周侍中的妻女近日正好回了祖宅,按照以往的規矩,我們還是要代替趙府去拜見一下的。”
胡思兒點了點頭道:“嗯,都聽豐叔安排便是。”
洄波蕩漾,頭船很快在眾人的矚目中徐徐靠岸,李豐整理好衣襟,當先踏著跳板跨上岸去,原本堵在邊緣圍觀的人群也早被官差們驅散開來。
一名較為年長的小吏瞄準時機,快步小跑上來,他早已褪去了臉上對他人的頤指氣使之色,未等李豐開口問話,便主動滿臉堆笑拱起手來。
“敢問,可是趙王府的貴人當面?”
李豐瞇起雙眼,拱手作答:“貴人卻不敢當。吾乃趙府管事,奉我家大郎君、定遠李節帥之命,押送一應軍用糧秣輜重北上海州,還請行個方便。”
“哎喲!”
小吏聞言一顫,忙點頭如搗蒜:“敢不遵大帥軍令,此乃我等本分,應該的、應該的!管事一路遠來辛苦了,辛苦了......”
我坐船,你站著,你說我辛苦?
李豐驀然回頭瞧了瞧船上躊躇不定的胡思兒,不由得接口道:“呃,確實挺苦......”
“那個。”只見小吏眼珠子咕嚕一轉,小心問道:“要不請管事在棚里吃茶暫歇,我帶兄弟們上去幫幫手?”
“這倒是不必,我們有人手可用,你們可是官差,豈能做這種活計。”
李豐回過神來,又從容地甩出一個飽滿的錢囊:“賞你們花銷所用,勿要推辭。待會與我分出大道通行,船上這批錢糧十分要緊,李節帥已來信催促過幾回了,我們要趕緊卸下來徑送海州,千萬不可耽誤。”
“對了,再給我備一道好車馬,我還得去縣里一趟。無需安排邸舍,我們已事先呈貼拜會周侍中府上,晌午便走。”
“是......是......”
乖乖,又是大帥,又是侍中?這他娘的都是住在云端里的人啊!
直教小吏聽得大氣都不敢喘,連忙轉身小跑回去招呼兄弟們干活,一刻都不敢停留。
李豐也漸漸發覺,原本周遭聚集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似乎松散了不少,方才許多刺耳的私語聲也停頓了下來,但多年乘船走馬,他早已習以為常,興許在金陵那種天子腳下的貴胄云集之地,官民士子的反應并沒有這么夸張強烈。
但只要出了金陵,別說趙王府的主家,他一個王府管事的身份對于小民來說,就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有了漣水官差的殷切幫襯,趙王府的船只順利地接連靠岸,卸貨的船夫們已忙碌起來。
人促如織間,胡思兒也帶著侍女下船登岸,與李豐在渡口的水棚中吃茶歇息。
看著船只逐漸騰空下來,袋袋錢糧在落地等候的車馬上重新捆綁安放,即將起行的她自顧低頭笑得燦爛,又呆呆地將雙唇抿在茶碗邊緣,不知在想些什么。
“駕!”
正當趙府船隊即將卸裝完畢,卻見不遠處沿岸邊一溜煙來了道道快馬,跑在最前頭的赫然有數十全副武裝的騎兵,后頭還長長地綴著數百步軍同行。
一路卷起塵土,一路大喝咒罵,聲勢駭人且行事跋扈,竟然生生將擁擠的人群血腥地一分為二,不知多少無辜客商行人栽倒慘叫,而他們卻依舊視若無睹,徑直朝渡口處列隊沖來。
這邊正忙得暈頭轉向的小吏們,甫一聞聽騷亂聲,又瞧見來人是官軍模樣,本下意識裝聾作啞,但又想起水棚中的趙王府管事,腰桿不知怎地硬了幾分。
其中一人更是大膽地迎著來騎,上前高聲斥道:“何處軍馬在此擾民?快快駐足,快快駐足......”
“滾!”
話音未落,為首的軍將怒吼一聲,直接抽出馬鞭狠狠地抽了過去,正中小吏額頭,眾人只聽見“啊”的一聲慘叫。小吏已撅倒在地,不省人事。
“官軍殺人了!”
這一幕如同火星在柴堆中引燃,瞬間,岸邊的人們盡皆驚叫起來,前赴后繼爭相奔逃,場面一時混亂至極。
陡然驚愕,胡思兒緊張地攥著小手,顫聲道:“豐叔,他們是誰?為何如此兇橫?”
“我也不知啊?”
李豐亦是茫然,伴隨著耳邊此起彼伏的尖叫吶喊,咽了咽口水道:“不過泗州乃是定遠制下,是大郎君的人?莫非——”
莫非真派人來抽我了?
李豐的后半句話還沒說出口,卻已噎在了嗓子里,因為這幫煞星真沖自己來了!
“爾等是趙王府的人?”
一名身披黑甲的髯面軍將傲立在馬上,冷冷地打量著水棚里的李豐等人。
縱兵傷民,橫行霸道,李豐眼睜睜看著周遭被這幫兇兵包圍得水泄不通,內心氣惱不已。
不過,真若是大郎君麾下,卻更不便胡亂置喙,于是李豐只能硬著頭皮,挺胸朗聲道:“吾便是趙府管事。”
“哈哈!”
髯面軍將竟放聲大笑了起來:“真是萬幸!找的就是你們!”
李豐聞言不禁松了口氣,趕忙又問道:“請問將軍如何稱呼?可是李節帥遣......”
“勞什子李節帥?!老子姓燕!奉泗州屯營陳虞候之命,自今日起,趙王府船隊及所有人等統統不許過淮!要么原路滾回去,要么——”
軍將惡狠狠地瞪著李豐,而后似乎卻又瞥向了身形窈窕的胡思兒,瞬間看直了眼:“要么,全給老子留下!”
注:保大十年春正月,周人侵海州,遣泗州燕敬權將兵四千救之,戰于沭陽,敗績,敬權被執。——《南唐書·元宗本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