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山南麓的櫟樹林在烈日下蒸騰出刺鼻的樹脂味,林蔭縫隙漏下的光斑亦宛如淬毒的箭簇,灼得人燥熱難耐。
親兵張小乙的長刀劈斷石洞頂垂落的藤蔓時,三只紅腹山雀驚叫著竄上云霄,翅尖掃落的樹脂正滴在他染血的胸甲上。
“出來了!”
張小乙的低吼裹著血腥氣,張軼貼地鉆出洞口,右肩創口隨著步伐起伏迸裂,血珠順著鐵甲鱗片滾落,在腐葉堆里砸出暗紅斑痕。
他強迫自己不去聽身后的慘烈——石洞方向騰起的黑煙里混著山東土話的咒罵,那幫契丹人的獰笑似乎追著熱浪涌來,鐵器鑿入骨肉的悶響仿佛在刮他的骨髓。
張軼剛剛弓身鉆過橫亙的倒木,背后又傳來另一名親兵趙武的悶哼。
這漢子左腿被契丹人的鐵蒺藜扎穿,未來得及包扎的傷口正在隨著跑動崩裂開來,每走三步就要扶住樹干喘息。
八百步。
阿爺的騎軍就在西南溪畔,這個距離讓張軼后槽牙咬出了血沫,太近了,近到契丹人的追兵隨時能嗅著血腥找到龍武軍。
他拽過張小乙的袖甲,壓低嗓子道:“不能直走,繞北坡去......”
“指揮使!”
話未說完便被趙武揪住鐵甲束帶,這漢子左腿還嵌著半截鐵蒺藜,聲音透著瀕死的冷靜:“繞路行不通。咱們如今已經打草驚蛇,石洞的大火攔不住契丹人多久,若是拖延恐害了全軍,為今之計只能抓緊回到軍中示警......”
情勢危急,自該當機立斷,不容張軼浪費本點時間,他隨即挺身在前開路,瘋狂用手撥開擋路的樹叢。
未幾,不遠處的溪水轟鳴聲逐漸傳來,張軼三人前后踏進淺灘,午后林中如蒸籠一般,激得傷口一直抽搐。
岸邊千余匹龍武軍戰馬正在溪畔下甩尾驅蠅,全副武裝的士兵們各自依傍著馬匹,赫然早已集結待命。
“將軍,張指揮使回來了!”
張軼喉頭一哽,推開前來迎接的兵士,徑直踉蹌跑至一匹紅鬃馬跟前。
披甲持刃的張景似是早有預料,居高臨下地淡定瞥了一眼自家大郎的狼狽,只冷冷地搖了搖頭。
“張指揮使,斬首幾何?”張景的聲音比刀鋒還冷。
張軼的指甲摳進掌心傷口,劇痛讓他勉強站穩,恍惚間石洞里那道少年的身影似在眼中灼燒。
“親兵戰死五人。王繼忠,那隊流民......五十七人......全折在契丹人手里了......”
張景冷哼了一聲,滿是皺紋的面容宛如刀刻:“老子問的是斬敵數。”
“狗娃才十二歲!他在石洞引火,只身為我們掙出一條生路!”
說到此處,張軼的喉頭一陣腥甜翻涌:“阿爺!那幫契丹狗的大營就扎在石洞北,咱們現在殺回去......”
“啪!”
刀鞘砸中張軼額角的瞬間,張景的吼聲亂顫:“你他娘的當契丹人是蠢貨?如今你們已打草驚蛇,我不可能因你一句話便讓麾下一千兒郎白白送死!既敵情已明,戰機卻失,當務之急應火速南返,將此稟告虞候。”
“那些流民......”
“若是當時你沒帶他們去探石洞,他們本可以活著回到懷仁。”
這句話顯然比契丹人的刀箭更致命。
卻見張景不再理會張軼,而是將刀倏地插回腰間,無情地撥轉回馬頭,冷靜地大聲道:“全軍聽令,南撤沙集驛!”
千名龍武軍騎兵紛紛套鞍上馬,傳令兵的吼聲壓過所有嘈雜:“前隊變后隊,南撤沙集驛!弩手交替上東側土丘!”
整個變陣過程不到半刻鐘,若是契丹人真敢追至溪流,迎接他們的將是蓄滿的強弩。
撤軍時的山風愈來愈烈,張軼奉命帶著二百騎押后,看著阿爺的前軍率先馳騁出了南麓山道。
趙武拖著傷腿倚在馬上,突然用刀鞘捅了捅他,有氣無力地道:“指揮使,快看身下的溪水。”
“嗯?”張軼猛地拽緊韁繩,下馬蹲身掬水,指尖傳來刺痛,水底竟不知何時摻入了大量石灰,這是騎軍慣用的阻敵手段。
這道溪水貫穿整個吳山南北,契丹追兵若飲馬溪中,他們的戰馬必將口吐白沫,沉穩的張景在撤軍時連這點細節都考慮進去了。
“似阿爺這等才是真將軍,老子算個卵......”張軼慚笑了一聲,忽又感到濃濃的心酸,自己光靠這幾斤幾兩的勇力,曾經竟還妄想能與阿爺相比?自己真能統率好兵馬么?
這是人生第一次,張軼對自己產生了強烈的懷疑。
......
吳山南二十里,沙集驛。
辰時開始,空中莫名飄起了小雨,張軼蜷縮在榻上,肩頭新裹的麻布滲著黃褐色的藥汁。
親兵趙武的斷腿早已化膿發黑,終究沒熬過翌日,破曉前咽氣時還攥著半塊沒喂完的麥餅。
驛丞提著陶壺湊過來諂笑:“張指揮使且用些熱湯,這是剛殺的羊......”
卻見張軼突然暴起,莫名其妙地出手扼住他的咽喉,陶壺炸裂的聲響驚得屋外的張小乙拔刀沖了進來。
“昨日......”
張軼的指甲掐進驛丞肥肉里:“有沒有流民來投驛?”
驛丞的幞頭歪斜著,一臉欲哭無淚的表情:“末吏不知犯了何罪,還請指揮使息怒啊......昨日只有貴軍前來駐驛,旁的末吏實在是沒瞧見啊!”
“得、得罪了!”張軼驀然松開手,看著那肥碩身軀癱軟在地,默默無言。
巳時初,張景的親衛推開了屋門:“指揮使,將軍急召!”
當張軼沖進帥帳時,張景正在鈐印的手突然頓住,案頭上還擺著咬剩的面餅,餅渣落在懷仁輿圖上,恰巧輕輕蓋住了吳山。
“你即刻帶二十輕騎奔回懷仁。”張景推過墨跡未干的信箋:“將此信當面呈交虞候。”
“阿爺,我......此番我大意探洞驚敵,契丹人必起了防備之心,估計已錯失了剿滅他們的最好時機,我沒臉去見昭哥兒。”
張景的指節輕輕叩著書案:“那我就派許隊頭去,他家的大郎二郎,都被你留在了吳山。”
帳內角落的水漏滴答聲忽而震耳欲聾,張軼一把抓起信箋轉身時,聽見張景淡淡地補上最后一句:“阿爺年輕時,也是如你這般。你且自己去向虞候請罪。”
雨后的官道積滿泥漿,二十匹戰馬飛快地沖出了沙集驛。
途徑隘口時,張軼忽然勒馬回望,吳山方向的遠景仿佛正在雨幕里扭曲變形,宛如道道逝去的魂靈在天地間狂舞。
注:南唐的海州懷仁縣位于今江蘇省連云港市贛榆區西北三十六里城頭鄉,沙集驛大致位于今贛榆區金山鎮北,北宋中期廢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