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山,這片曾在《魏書》中留名的山脈,實則是由四座小山一脈天成相連而來,其中以小吳山最是著名,故世人通常稱這四連山為吳山。
群山峻嶺,層巒疊嶂,吳山仿佛獲天恩賜一般,竟擁有多達數千畝的森林,自然而然成為晉唐兩國的天然界限,更有峭壁嵯峨,蔚為奇觀。
所謂“直北小吳山山繚而曲,中有古剎,冬日和煦異他所”,連嚴冬時都常常被叢林蔭蓋得透不進光。
可想而知,時至五月初夏,此地該是何等悶熱。
眼下旭陽高照,吳山仍舊籠浸在陰薄的濕霧里,新發的櫟樹葉將整片山體幾乎都染成暗綠色。
張景挑了一塊相對平整的山石,未及坐下立即抹了把頸間的汗,鐵甲內襯的葛布早已被濕熱的潮氣洇透。
在他身后,一千龍武軍精騎正在溪澗旁飲馬,兵士們正三兩成群,自顧尋地就近暫歇,溪石上的青苔不時被腳步碾過,從而驚起片片成群的蜻蜓。
此時,張軼挑著眉頭走了過來,拱手低聲道:“阿爺,這山道實在難走,林子又深,五百步外有大片荊棘叢,若再往里走估計得棄馬步行了。”
“無妨。天時難違,咱們走不得馬,契丹人同樣走不了。”張景的臉色雖然熱得發紅,但依舊沉穩如山。
張軼卻驀然興奮起來:“嘿嘿!阿爺,看來老天卻也偏幫我等啊!想那胡虜善馬戰,若兩方精騎驟然相遇,咱們恐難占得優勢,但若同為步戰,我有甲胄之利,必能克之!”
“恁個莽張大,你要做甚?!”
張景冷冷地瞪了一眼,肅聲又道:“虞候嚴令,此行只為開辟行道、探明敵情,遇敵絕不可浪戰!契丹連年勢大,連中原都不敵,你以為他們只會馬戰?且你又不曾見過契丹人,更不知他們人數幾何,為將者焉能小覷來敵?”
“何況我觀此地,自然天成的伏兵之所,他們敢躲在這里頭,豈能不設伏以示警?滾去喂馬!”
“阿爺教訓的是。”張軼低頭吞了吞口水,滿臉可惜地哎了一聲轉身而去。
忽而聽見身后傳來凌亂的腳步聲,張軼立馬警惕地回頭,卻見王繼忠領著幾十號流民漢子,扒拉著林草滿頭大汗地鉆了出來。
“張將軍,東北方八百步的石洞中,發現了新鮮的馬糞堆......“
王繼忠說著湊近了過來,舉起手中拿來劈草前行的柴刀,露出尖刃上青黑黏稠的一星點碎屑。
張軼想了想一把捻起,湊近聞之卻腥臭沖鼻,頃刻間一陣倒胃,晦氣地拍手呸了一口。
不過指尖倒果然傳來余溫,加上宛如松脂般特有的黏膩感,確為馬糞無疑。
“你們先領我去瞧瞧。”
“小人領命!”
王繼忠不敢有違,盡管這幾日無數次在林間打頭鉆行,背脊后頭早被蚊蟲噬咬、枝葉刮蹭弄得道道血痕,實在是苦不堪言,但他仍舊無言地堅持著。
這等苦楚相比失去親人的滋味又算得了什么?何況如今數十號兄弟的命全系在他人手上。
流民們未及喘息片刻,卻也只能跟著王繼忠沉默地轉身,再次回返帶路。
張軼也帶著幾個伶俐的親兵緊隨其后,一邊在林徑中跋涉淌行,一邊注視著前方彎腰探行的王繼忠。
不由得想起了當日在懷仁城下,那一大幫伏地叩首的流民當中,唯有此人算是膽大敢言,心中默默嘀咕了一句,這廝倒也算條漢子。
穿行不過七百余步,林草掩藏深處,竟有片片高聳的山石赫然出現,其上更有一處宛如蟲蛀般天然形成的巨大石洞,幽深如同巨獸張嘴,似乎欲吞噬一切敢犯之人。
方才王繼忠等人已到此走過一遭,此時洞口的地面上,仍舊遺留著幾道探尋石洞所用的簡易火把。
少年狗娃頗為機靈,即刻上前拾起,掏出收集的樹脂蹭地一聲引燃起來,又如獼猴般靈活地當先進入了洞口,流民們自覺列好隊伍,跟在后頭挨個進入。
后頭的張軼見狀瞇起雙眼,朝左右親兵招呼了幾句,盡皆摸至腰間悄悄拔出刀來,且始終綴在隊伍最末,不敢有絲毫放松。
火把的不時閃爍探照著洞中濕濘的前路,洞壁上的苔螢不時映著眾人緊張的面容,復行百余步,隨著狗娃的一聲指引,張軼果然瞧見了洞中角落,有幾處尚未干涸的青烏糞堆。
“看來契丹賊子真在附近!”
張軼睜大了眼睛,嘿嘿一笑:“你個小皮猴兒,倒是個做斥候的料。”
狗娃聞言并沒有答話,反而怯生生地抓緊了王繼忠的襟尾,整個人縮在了身后。
王繼忠反手輕輕地撫了撫少年的肩膀,隨后又抬頭問道:“張將軍,既得契丹蹤跡,接下來我等需做些什么?還請將軍示下。”
“嗯......你們方才探尋此洞時,可有再往里去?”
王繼忠如實回答道:“不敢瞞將軍,卻是未來得及。自狗娃發現了馬糞堆,我們便不敢貿然往里走,生恐打草驚蛇誤了將軍大事,故而只能先折回來軍中稟報。”
張軼自顧上下觀察了一番,來回踱步道:“不想此洞幽而空蕩,竟能容馬穿行。我估摸著前頭必有出口,不如咱們列隊緩緩前行再走一陣。若能確定敵軍所在,先記你們一功。”
王繼忠低頭稱是,隨即領著流民繼續沿石洞摸索前行。不想此洞亦如人一般狡詐,越走路越彎折逼仄,最后只能容下三五人同行,完全是憑借前端的寬敞唬人。
七彎八繞了約摸一刻鐘,目光所及之處開始能隱約能感受到外頭的光亮,眼看終于要抵達出口了。
流民們一如既往打頭在先,陸續摸出了石洞,卻見他們忽然又停下了腳步,不知因何又齊齊撲騰伏地躲在了林草當中,盡皆緊促地呼吸著不敢動彈。
張軼心中生疑,立即領著親兵擠過人群,彎下腰來選了一處草叢蹲下,放眼望去,同樣怔在了原地。
目測二百步之外,大片的牛皮帳散亂地鋪陳在密林當中,數不清的人影或聚集休憩或單行持刀,上千匹馬駒正拴在林中不安地甩動鬃毛,馬鼻噴出的低嘶聲與聽不懂的異域笑罵聲交相起伏,令人頭皮發麻,膽戰心驚。
“犬入的契丹人!”
張軼死死盯著不遠處的敵人,心中默默數了片刻,呼吸忽而變得粗重起來。
“這他娘的起碼兩千輕騎,還有......“
言語間突然僵住,這幫契丹人的營地東邊,赫然停放著四五車轅,上頭裝著的綁著的壓根兒不是軍資糧秣,而是堆成小山的血污人頭。
“王繼忠,帶著你的人趕緊先撤,我在后頭掩著。“
張軼低沉扔下一句,回身的動作顯然比心中拼殺的欲望更快。
誠然他向來行事魯莽,但也不至于蠢到白白送死。作為將領,他也十分清楚這是一份極其重要的軍情,必須盡快回返稟報自家阿爺。
王繼忠等一幫流民的目光早已釘死在遠處的人頭車上,他們的眼球上盡皆爬滿了可怖的血絲,仿佛那些死不瞑目的面孔,正朝自己無聲地呼喚著什么。
“秀娘,大郎......”
王繼忠渾身起顫,攥緊了手中柴刀,望著不遠處吃肉說笑的契丹人,雙眼迸發出絕望而噬人的兇光。
“忠叔,將軍讓我們快些撤。”
狗娃的低語將王繼忠從復仇的怒火中稍稍拉了回來,只見他咬緊牙關不甘地瞧了一眼,終是轉身小聲招呼著流民隊伍,眾人開始悄悄退回洞中。
隊伍中有一名叫劉大春的漢子,他前番在懷仁城下不幸胸口挨了一刀,近日來行軍一直呼吸不暢,此時不知是悶熱上不來氣,還是傷處疼將發作,忽而額前一陣暈眩。
劉大春竟然一腳踩空,整個人懸在洞口的亂木前,徑直滾落了出去,“呼嚕”一聲異響瞬間驚起了樹枝上的飛鳥!
正在洞口撤離的流民們全部大驚失色,瞬間呆駐原地,緊張地屏住了呼吸。
“捏古魯兀者別里!”(誰在那里!)
“達剌干備!”(有敵人!)
果然為時已晚,林中一傳來震動聲響,離得最近的幾名契丹人便已同時轉頭,過后瞬間高聲嚎叫起來。
“入你娘的!”
張軼睜目欲裂,心頭暗道不妙,沖流民們瘋狂用力揮手,低吼道:“暴露了!快跑!快跑!”
“吱~吱~吱~!”
說時遲,那時快,凄厲的鳴鏑驟然撕裂了林中的寂靜!
發現漢人獵物的消息迅速傳遍營地,契丹人個個展現出病態的興奮,根本不等列陣,便烏泱泱地怪叫著沖了過來!
流民們恐慌之下,瘋狂向石洞中擠去,但這頭的洞口本就逼仄,怎能容得下多人爭先涌入?反倒全部堵在了外頭,頃刻間便陷入了混亂。
眼看契丹人猙獰的面孔越來越近,落在后頭的張軼雖然口中罵罵咧咧,也只能自認倒霉,和身旁親兵舉刀列隊準備拼死接戰。
“咻咻咻!”
彎刀在后,箭雨先至,契丹人的箭矢又快又準,瞬間將五個流民釘死在地上,箭尾的雕翎還在震顫。
“都他娘的讓開!再擠誰也跑不了!“
前頭契丹人赫然逼近,而石洞左近的林蔭間也不時閃動著幾道身影,突然有個契丹射手徑直扔下了手中弓弩,嗚哇怪叫一聲從樹頂猛跳了下來,沖著底下的張軼便是當頭一刀。
“砰!”
金石交錯間,肩甲竟凹了一寸,劇痛瞬間傳來!
張軼大口呼吸著顫了顫,死盯眼前散發腥臭的契丹人,僵持間左手猛地一把掐住對方的脖頸,反手一刀用力地扎進對方的皮甲,狠狠地胡亂攪碎心肉,鮮血立馬如柱噴濺而出。
只見這名契丹射手踉蹌了兩步,口中不知喃喃了什么,而后轟然倒地,腰間的鹿皮囊隨之傾灑了一地。
旁邊的王繼忠瞥了一眼,赫然全是帶血的女子耳飾,一股莫名的寒意直沖天靈。
“張將軍,且速速回去報信,小人自甘為你斷后。”
王繼忠平靜地朝著張軼俯身一禮,隨后不等張軼回應,便突然發出野獸般的低吼。
這個向來本分的腮胡大漢瞬間暴起,揮舞著手中的柴刀,沖著不遠處嘶吼而來的契丹人快步迎了上去。
“莫去送死!”張軼瞪圓了眼珠子,急忙吼了一聲卻已是來不及,不遠處的王繼忠已經和一名契丹人開始互砍搏命,而正當此時,耳后流民們的吵鬧聲也突然詭異地停了下來。
張軼回頭,竟發現這些流民幾乎都停下了爭執,眼中開始閃爍著決絕。原來從怯懦到剛強,從獵物變成群狼,往往只需要一聲頭狼的呼喚。
“兄弟們,生在這狗日的世道遲早橫死,莫不如死前宰幾條契丹狗報仇!”
不知是誰突然高喊了一聲,流民們隨即紛紛咆哮了起來離開了洞口,竟也學王繼忠一般瘋狂,毫無畏懼地迎著契丹人沖了過去。
手中有農具的,便毫無章法胡亂揮砍。
手中沒有鐵器的,便徑直用手指摳進敵人眼眶。
最為顯眼的是一個獨臂的漢子,竟然直接咬向契丹人的喉嚨,齒間帶出一片血肉生生咀嚼了兩口,隨后被后頭跟上的契丹人亂刀砍成血人。
流民們縱然在此刻爆發出超出常人的勇猛,可他們本該是勤勞的農夫、是本分的樵夫,又本該是樸實的父親、是柔情的丈夫,卻又如何擋得住手持彎刀、身披皮甲的野獸?
不過是復仇的怒火與必死的決心,強行死死支撐著早該倒下的身軀。
契丹人雖然向來善野戰,但他們顯然也不屑與這幫前來送死的頭錢漢糾纏太久,況且這幫人身無片甲殺起來毫無快感,故而很快便轉變了戰術。
呼嘯的箭雨再度襲向人群當中,不少流民慘叫中箭身亡,如此緊張的生死時刻,竟有契丹人在林間獰笑起來,仿佛在進行一場尋常的狩獵游戲。
“嗖”地一聲,一支重箭驟然射穿王繼忠的左肩,卻見這漢子看也不看,竟咬牙折斷箭桿,反手將柴刀擲向最近的契丹人,刀刃貫穿頭顱的聲音像極了布帛撕裂,干脆利落。
張軼這頭舉刀剛挑飛了一個契丹人,卻來不及避開轟然而下的冷箭,咫尺間一名親兵突然從側方撲來,鐵箭深深扎進他的脖頸。
“走......“親兵喉嚨間道不出一句囫圇話,便躺倒在地上徹底失去了呼吸,雙手仍死死攥著那支箭。
“許大郎!”張軼呆滯在原地,嘶吼間被剩余兩名親兵硬生生架走入洞。
氣喘吁吁剛行至百步,卻聽見洞里忽而傳來窸窣聲響,親兵立刻警戒大吼起來,不想竟是滿臉汗漬的狗娃舉著火把小跑了過來。
“將軍快走,我來引火。”少年急切地指了指地上鋪疊成堆的亂木碎葉,說完竟義無反顧地跑了回去。
張軼急切地吼道:“你個小娃去送死不成!快跟我們走。”
狗娃沒有回話,留給張軼的最后一眼,是一道因恐懼而發顫的單薄背影。
注:先疊個甲,說點有意思的內容,由于契丹文字(契丹大字/小字)至今已基本失傳且尚未完全破譯,目前作者無法提供完全準確的現代轉譯。但根據《契丹小字研究》等學術成果,結合歷史語境,可作漢語擬音復原。
譬如“誰在那里!”可轉譯為“捏古魯·兀者·別里!“,Niegulu·wuzhe·bieli對應契丹語疑問句式,“捏古魯”表疑問,“兀者”指方位,“別里”為存在動詞。
而“有敵人!”譯為“達剌干·備!”,Dalagan·bei中的“達剌干”為契丹軍制術語,特指敵對部落武裝,“備”為存在強調詞。
查了許多資料實在難以考證,只能試著先按《契丹小字研究》的音節將就來用,大家不用當真,權當圖一樂,后面也不會出現很多,增加點小說趣味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