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口河畔,龍武軍左廂大營。
軍情如火,長史胡安以及四位軍指揮使盡數齊聚帥帳。
整整一刻鐘,帥帳中始終保持著令人屏息的緘默,他們安靜地看向主座,李昭正忖眉思索,手指不斷在張景的信箋折痕處反復摩挲,臉色一陣鐵青。
“末將、末將,著實對不住虞候!此番魯莽行事致使流民盡喪,還請虞候責罰!”
早已卸去甲胄的張軼,重重跪倒在案前,發髻紊亂、滿臉疲憊,而受創的右肩還在滲血。
李昭抬眼看去,這個自幼便與自己形影不離的兄弟,此刻宛如被抽了脊梁骨的困獸,渾身狼藉,似乎這一遭令他失去了往日的高傲心氣。
“張指揮使,你可知此番你罪在何處么?”
張軼聞言并未動彈,而是繼續伏地顫聲道:“末將愧對虞候厚恩,向來無能卻一貫自負,此番不聽父言小覷來敵,不僅流民親兵盡折,更令契丹警覺導致戰機已然錯失,諸多準備前功盡棄!耽誤虞候大計,末將實罪不可赦,但憑虞候處置!”
“看來你還是不解。”
李昭平靜地搖了搖頭:“親兵獻身護你乃是天職,至于那幫流民,終究是戴罪之身,死了倒也償還他們襲城的罪孽。而契丹人被驚動亦是隨時可能發生的事,我既敢派你們前去打探,心中便已做好準備,此一節算不算前功盡棄尚未可知。”
“我真正惱的,是你張軼竟膽敢不守軍令擅自行動!早知你性情魯莽,又自持勇武,故而我才令你阿爺領軍,萬萬沒想到你阿爺也未能制得住你......”
張軼渾身一顫,驀然抬頭焦急道:“虞候明鑒!此事乃是末將一人之錯,實與我阿爺無關啊!還請虞候重重降罪!”
“呵,你看,又急!我可沒說放過你。”
李昭無奈地嘆了口氣,轉過頭問道:“胡安,你是我軍中長史。依照我朝軍律,這張軼該當如何處置?”
正在沉思的胡安聞聲猝不及防,正當起身拱手,卻又瞥見李昭若有若無的擰眉,瞬間會意,隨后清了清嗓子。
“咳咳......稟虞候,依照軍規,張指揮使當降職三級,帳前杖二十。”
李昭皺眉又道:“你莫不是因他是我的家將,故意說輕了?”
胡安暗自腹誹了幾句,隨后又坦然笑道:“虞候,在下得虞候信重作為長史,掌佐軍中律例雜務,豈敢瀆職虛言、妄改軍制?”
“張指揮使此番擅自行動是不假,但其父張景身為主將,卻不能盡到督管約束部下的責任,亦有罪責,但張景到底保住了所部全軍,幾無損傷,故又可功過相抵。”
“所謂議罪分主次,刑罰各分攤。兩相權衡,張指揮使應處降職杖刑最為合理。”
“杖二十自不可免!可如此行事,焉能為將?”李昭若有所思,隨后揮手道:“著革去張軼親軍指揮使一職,以昭武校尉身留帳聽用。”
“末將,謝虞候!”張軼俯首叩拜,隨后利落地起身來,從容地被兩名親軍押出了帳外,反倒面色稍稍釋然。
不久,帥帳外便傳來呼哧有力的噼啪聲,聲聲入肉驚得眾將面面相覷,不想李虞候竟未寬容家將,不由得暗自感嘆。
李昭抬手指向帳外,肅然道:“眾將往后必遵令行事,當以張軼為誡!”
胡沖、周繼、陳誨以及張彥卿四人急忙起身,答:“末將遵命!”
眼看張軼的事情暫且告一段落,李昭抿了口茶湯,又問道:“如今軍情明了,已摸清契丹賊兵駐于吳山北麓,接下來我大軍該如何行動?諸將有何意見,但可說來。”
胡沖到底忍不住,先發聲為老友做了辯護:“虞候,末將雖見淺,但卻不得不說一句,張景不愧為沙場老將。”
“既沒有魯莽與契丹人交戰保全了軍隊,又在我大營未得軍情前,為防止契丹人南下突襲先占住了沙集驛這個要害隘口,此戰能否延續關鍵在于此舉。”
周繼則與張彥卿相視了一眼,隨后起身道:“虞候,按照原先所謀,張景一部只受命先行沿路打探,待得敵情后,再由虞候率全軍北上突襲,但如今貿然驚敵,契丹人必有防備,我軍恐難功成。”
“周指揮使所言持重可取。”
向來沉默寡言的陳誨亦點了點頭,繼續道:“但末將不僅認為,虞候不能再繼續貿然進軍,或也沒有出兵的必要,那契丹人如今乃是在吳山北麓設營,所在已非我大唐境內。”
“須知偽晉山東正在鏖戰,我軍若突入敵境,不僅有難測之危,若是鬧大了,樞密院那邊......恐也難交代。”
四位軍指揮使都一一表達了自己的想法,而且各有理有據,胡安在一旁仔細聆聽摘錄,心里為之驚喜,隨后看向李昭道:“虞候,幾位將軍不負其職已陳述己見,不過最終還是要虞候拿主意。”
眾將聞言齊齊點頭,卻見李昭淡淡一笑:“你們都說得很好,但我意已決,進軍計劃不變,只是一些細節需要改改。留一軍步軍駐守大營,其余各部隨我北上擊胡!”
“虞候但有所命,末將誓死相從!”胡沖頭一個出聲響應。
周繼和張彥卿亦趕忙起身:“末將也是!”
“虞候三思!”
胡安想了想,勸說道:“虞候,請恕在下多言!且不說如今戰機已經錯失,而且從張景所部能夠安然退出吳山,又能在沙集驛休整一個晝夜的情形來看,契丹人或許根本沒有再度南下之意。要知道吳山距離沙集驛不過二十里,契丹輕騎若想追擊,瞬發可至。”
陳誨附和道:“長史說得不錯!虞候,這些契丹人遠離本土數千里之遙,起初是因援楊光遠而來,但青州此刻已陷入偽朝大軍重圍,遲早必定敗亡,沒了盟友,契丹人又豈不懂孤軍深入不可久持的道理?”
“況且他們在山東已劫掠兩三月,前番又南下懷仁城追殺了一大波流民,財物人丁斬獲頗豐,末將認為他們定會迅速北返,說不定我大軍北上之時,契丹人已然撤離,許會徒勞無功。”
“陳指揮使,你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李昭聽完連連點頭不吝贊賞。
“末將不敢。”
“但,”
李昭忽而變了臉色,拍案道:“想數十年以來天下分裂、中原無力,致使胡虜肆虐蒼生。那契丹,不過草原小小一蠻族,昔日盛唐之賤奴,今竟敢視我漢人如豬狗,這是何等悲哀!”
“諸位莫忘了,我大唐雖偏安承平,但兵禍加諸于天下,我等又焉能幸免?更別說契丹狗剛剛在懷仁城外屠戮近萬!”
“那些橫死的流民雖是北人,卻亦與吾等同種同族,我既為海州屯營,豈能坐視外敵犯境又安然退去?”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我必誅之!”
“虞候大義!末將謹記!”陳誨起身,深深一禮,其余三將亦是心潮澎湃。
李昭頓了頓,又問道:“我且有一問考考你們,契丹人此時因何駐扎在吳山北麓,所在正好是兩國交界,而非直接北返?須知契丹出兵向來不靠輜重,而以擄掠行軍,既可一路北上,何必又遷延在此扎下營地?”
胡安忽而有所領悟:“事出反常必有詭,契丹不走,莫非他們除了擄掠,還有戰事要繼續?!”
“正是!”
李昭點了點頭,看向陳誨道:“故而我和陳指揮使的看法不同,我認為那楊光遠雖然敗象已現,但卻沒那么快能被擊敗,青州縱使糧盡,卻仍有兵五萬,口十萬戶,反叛乃是絕路,又豈是好給予之輩?”
“加上偽朝新帝石重貴即位后,與其父石敬瑭行事截然不同,反而拒絕臣事契丹,此刻山東自亂不暇,契丹人的兵馬都深入到江淮來了,河北前線又怎能沒有兵事?”
“兩線交戰,偽朝疲弊,我料縱使最后得勝,亦是慘勝,元氣大傷則現亡國之象......總之短時間內,青州必不能下!”
“青州難破,契丹便會妄想與楊光遠重新聯手生事,所以吳山這群狡猾的契丹狗必是在觀望,加上契丹向來小覷漢人,況乎我南人!”
“先前張軼僅以身免,而后張景緊急撤軍,倒是陰差陽錯地示敵以弱,反而是個進軍的絕佳機會!”
眾將聽罷心服口服,齊聲拜道:“虞候英明!”
老將胡沖向來好戰,忍不住又問道:“虞候,既要戰,又該怎么個戰法?那契丹人就算輕視我等,經了張軼這一遭肯定也會加強警備,契丹出身游獵,不僅善騎更多弓手,林地簡直是他們天然的獵場......”
“這有何難?既然森林是他們的獵場,那就毀了這座獵場便是。”
李昭倒是頗為淡定,揮了揮手道:“胡安,本將命你即刻趕赴海州城,請陳刺史立即遣人將城里所有的猛火油都給我全部運過來!”
“猛、猛火油?!”
眾將大為震驚,胡沖急忙提醒道:“虞候,那猛火油不是用來守城的么?”
周繼也慌忙道:“是啊虞候!此物太過兇險,遇水亦不可阻啊!吳山多密林,一旦風起牽連己軍,后果不堪設想啊!”
“慌什么?”
李昭淡淡道:“契丹在北,我在南,引火時借一道南風不就行了。”
“啊?”眾將再度震驚。
尤其是胡沖,作為從小看著李昭長大的家將,怎從未聽說自家大郎君還有這等本事?顯然有些不可思議,于是猶豫了片刻說道:“虞候,你這是要模仿周郎火燒赤壁?可那是七百多年前的事了,是真是假暫且不說,這風乃天定,哪能說借就借?”
倒是胡安滿臉興奮道:“虞候,莫不是還會觀星奇門之術?”
“奇門遁甲談不上,不過看看天象還是可以的。”
李昭攤手笑了笑,卻不準備故弄玄虛,于是坦誠道:“爾等不必驚疑,我必不會拿全軍上下的性命說笑,我等即將并肩作戰,為免你們舉棋不疑,便與你們大概說說。”
“來海州之前,我先前恰好在家父書房中查閱過一奇書,道是淮北近海之地,入冬偏北風,至夏吹南風,開春則多偏東風。如今時至五月,吳山當以南風為主。”
“竟有這等說法?”胡安一臉茫然,又好奇地追問道:“那是何等奇書?莫非是諸葛武侯佚散之作?!”
李昭還未想好怎么編,卻見胡沖一把興沖沖地接過話來:“你管他是誰的書!既是我家相爺的藏書,那便絕不會有錯!虞候果然類父祖,處事總有先見之明!”
“咳咳!”李昭尷尬地笑了笑,又嚴肅補充道:“當然,雖是以南風為主,我卻也難以預料是何日幾時,故而為以防萬一,到時候全軍先于沙集堆設營駐扎,先懸高旗測風向,尋日烈南風起時便立即進軍。”
“這一回,誓將契丹人統統挫骨揚灰!”
眾人齊齊起身:“遵命!”
注:《中國三千年氣象記錄總集》收錄了自甲骨文時代至公元1911年間中國各地的氣象記錄,包括風向、天氣現象及相關歷史事件。根據歷史天氣數據,淮北在五月的風力大多在1-4級之間,風向主要為東南風和南風,有興趣的小伙伴可以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