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邊的風比昨日更冷。
小宮人福連提著盞燈,站在井口前,鼻頭凍得發紅。他從昨夜開始就睡不安穩,今早天還沒亮就被喚了起來,說是**“去看看那口老井有沒有人亂動。”**
他知道不是為了查什么,而是為了翻東西。
那幾具尸體,是昨夜丟進去的。他親手幫著扔了一具,那人衣袋鼓鼓的,脖子還掛著半塊牙牌。他不敢搶,但記得清清楚楚。
可今早過來一看,井口的青瓦歪了,木板的位置也輕微錯了。
他蹲下,把燈盞探近井口。光照下去,尸堆上多了一塊血跡斑斑的石頭,角上沾著碎肉。
福連心里一跳——那人是昨晚還沒死透!
可更讓他腿發軟的,是井口邊的青藤縫里,壓著一塊淡青色的衣布,只一指長,帶著點皂角味,還沾了一星油跡。
這不是昨晚扔人的時候留下的。是今日之后,才落下的。
他沒敢動,只用帕子把布夾起,小心包好,立刻跑回了長春宮。
長春宮內。
文貴妃還未梳妝,倚著暖榻,手里捏著溫茶。屋里熏著冬梅麝香,隔著錦簾還能聞到一股甜膩的味。
福連跪在榻下,雙手捧起包著布的帕子,低聲:“回娘娘,那人是死透了……可井邊,多了這塊東西。”
文貴妃沒接,只瞇眼看了一會兒那帕子。
她什么都沒問,只淡淡道:“誰留下的?”
福連低頭如搗蒜:“不知。”
她笑了,慢慢放下茶盞。
“那人死透了?”
“……是的。”
“你找的那塊牙牌呢?”
“……不見了。”
文貴妃輕“哦”了一聲,懶懶地靠回軟枕上。
“看來,是有人比你動作快。”她慢慢抬手,將那塊布從帕中捏出,兩指夾著,翻了翻,“看這質地,是灶房的料子。”
“油漬、皂角、線邊不整。七成是哪個下面的人不小心蹭破的。”
她語氣不快,卻一語中的。
“不過——”
她輕輕笑了笑,手一揚。
“既然他替我們擦了屁股,那我們也幫他擦擦。”
話音落下,那塊布被她順手一拋,落進銅爐中,火光一卷,轉眼成灰。
午膳時,灶房的鍋氣格外沖。香料翻得重,油水濺得快,幾位值火的小太監忙得滿頭是汗,卻都不怎么說話。
林郁照例站在第四口灶前剁姜,掌刀穩,水火調得均。
但他很快察覺,今日的灶房太安靜了。
不是沒人說話,是有人故意不說。
值調味的小伍兩次轉身躲過他的視線,攪羹的王六遞鹽時手抖了一下,灶口邊那位記賬的盧太監掃過他一眼,眼神淡,卻帶著一點點……遲疑。
不是敵意。
不是恐懼。
是一種——“他知道了點什么”的微妙敬畏。
林郁沒說話,只低頭,把最后一撮胡椒碾得更細了些。
這不是忌憚。這是灶房里下人對“不能問的事”的本能反應。
就像有人知道你去過不該去的地方,卻又不能問你看到什么,只能躲開你,避著你。
他還不知道是什么露了餡。
但他知道,有東西開始從井底,浮上來了。
天未落,趙奇忽然召他。
林郁前腳剛出灶房,后腳便被內值太監帶去了內署。
趙奇正翻著一沓膳單,見他進來,只淡淡瞥了一眼,指了指旁邊衣架:
“換件衣裳。”
林郁頓住,低頭行禮:“奴才……犯了規矩?”
趙奇沒應,只把那張紙往桌上一甩,笑也不笑:
“你那身料子,破得眼花了。不換一換,像灶灰里扒出來的。”
林郁不動,微一思索,走過去,默默換上了那套干凈太監服。不是新衣,但熨得平,線腳齊,袖口收得正。
趙奇盯著他一寸寸穿好,才慢吞吞開口:
“這身料子,可不是每個人都能穿的。”
林郁拱手:“奴才不敢僭越。”
趙奇沒接話,只盯著他看了片刻,忽然笑了笑:
“你別怕。誰擦了屁股,總要有人掃地。”
“你若掃得利落,哪天也不必再穿這身油鹽味的。”
林郁低頭:“奴才記住了。”
趙奇擺手讓他退下,林郁行禮離去。
臨出門前,他忽然聽見趙奇在背后似有似無地說了一句:
“你那衣角……怕是破得太巧了點。”
林郁腳步一頓,卻沒回頭,只輕輕答了一聲:
“多謝提醒。”
然后推門而出。
那天傍晚,灶房接到內膳房傳來的調單。
一道看似普通的“蓮子百合燉雪梨”,卻明確寫著四個字:
“林郁送來。”
調單傳到他手里時,值火的小伍愣了一瞬,低聲道:“你做這道?”
林郁點點頭:“頭天做過一回。”
那天,是死人進井的那天。
他沒再多說,只照例切料、調味、火候緩燉,一步不差。等一切收拾好,他親自捧上托盤,踏著黃昏的影,走進了長春宮。
長春宮,比他想象的要冷清。
太監宮女不多,香氣卻很濃。熏的是冬梅麝香,混著梨膏味,聞久了有點甜膩。
文貴妃倚在榻上,披著一身水紋繡錦的常服,未施粉黛,眼中卻含著一層極淡的寒意。
林郁低頭跪下,雙手托盤舉起:“奴才奉膳。”
“擱那兒吧。”她聲音不高,語調卻壓得人喘不過氣。
林郁輕手輕腳地把托盤擺上案幾,正準備退下,便聽她忽然說:
“你做的?”
“回娘娘,是。”
她沒說話,只低頭拿銀匙,慢慢攪著那碗湯。
不喝,也不問。
只是攪。
攪得很輕,卻很久。每一次攪動都像是把熱氣一點點翻上來,連屋里的光都顯得昏黃起來。
林郁跪著,頭低得不能再低,但眼角始終在捕捉她的動作。
她這不是在品湯,她是在等。
終于,她放下銀匙,慢慢道:
“你是灶房哪個口的?”
“第四口,桂品案下。”
“來了幾年?”
“五年整。”
“家里還有人?”
“……無。”
她輕“嗯”了一聲,抬眸看他,那眼神不咄咄逼人,卻像針扎在布底,不破,卻挑得人發緊。
“這湯,不錯。”
“奴才謝娘娘。”
她忽然笑了,語氣慢得出奇:
“能調得這味,怕是常熬,常嘗。”
林郁不動,輕聲道:“是按昨日例膳原法調的。”
“例膳。”她重復了一遍,像在咀嚼某個意義,然后忽然側頭,看向火盆中那團正在燃盡的香灰。
“你今早,可有摔壞東西?”
林郁心口一緊,神色未變:“沒有。”
她眼神不動,像只是隨口一問。
“沒破個口?沒掉塊布?”
“……沒有。”林郁低頭,聲音更輕。
那一刻,他知道——她試探到了邊緣。
可也就在那一刻,文貴妃慢慢垂眸,將銀匙重新按進湯中。
“去吧。”
林郁退下時,身后光線拉出一道長影。他步子極穩,但掌心滲出了汗。
他知道——她懷疑他。
但她也知道——他沒露破綻。
而文貴妃,坐回榻上,望著那碗未飲完的湯,忽然淡淡道:
“不是他。”
她沒說給誰聽。
也許是說給自己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