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貼地而行,像貓爪一樣掃過宮墻根,掀起幾片枯敗的木槿葉。月不明,星不亮,天色灰得像被人洗過的墨缸水。
石板路濕了一層露氣,走在上頭不響,只有燈籠里火苗偶爾“噗”地抖動一下,把影子在墻上輕輕一抹,又縮了回去。
林郁拎著那盞燈,一步步從西角繞過,穿過偏井邊,過舊倉房,腳下穩得像是踩著尺子。
灶房一旬一輪夜更,這一旬本不該輪到他。更簿排得明明白白,寫著三喜、王六、福旺、羅子、老刁。
昨晚臨更前,卻有人說:“趙管事那邊調了,換個腳底不出聲的。”
于是他就站到了外頭。
沒人說那人是誰,沒人問換的是哪條線。
這事若發生在旁人身上,多半是臨時換人。
可落在他身上,就不是換人——而是落子。
林郁沒問是誰調的。
他只知道,有人,在棋盤的角落,悄悄下了一手封角。
不是直打,不是攻殺,是先伸一子,壓著他的位置——試他應不應、慌不慌、怎么應。
燈火晃了一下,映在地上一斜一斜。他記起小時候在林家村后院,爺爺的那副油布棋盤,棋子有的磨圓了,有的被他啃了邊角,卻一顆不落。
“別光看你眼前那塊地。”爺爺教他,“棋盤十九路,角是定式,邊是轉換,中央才是殺心?!?
“你只盯著一隅,那不是在下棋,是在掰手指頭?!?
林郁忽而輕輕一笑,笑意極淺極淡,不到眼底。
這一手封角,下得不差。
調他夜更,不是懲戒,也不是獎賞,而是把他抽出原來的位置,讓他離開他那盞熟得不能再熟的灶火,離開那口每夜都被擦得發亮的鐵鍋,離開那群剛剛開始與他有幾分言語往來的小太監。
讓他失去“連結”,也失去“屏障”。
這就是第一步——脫勢。
林郁轉過一處走廊,灰磚墻在燈下發著濕光,地上踩碎的兩瓣腌梅花被風卷著貼到他鞋邊。
他俯身,將一片梅瓣夾起,放入袖中。指腹微涼,卻帶著一絲酸氣。
這是今天傍晚御前點心里用的調香。若不是他注意到了,現在還該在火盆底下灰成泥。
他繼續往前走,巡過雜糧庫的時候,聽見遠處有人低聲說笑。
“你說的那個……真是灶房出來的?”
“怎會有假?當初抄本子的人,我親眼見他寫的??上Ш髞聿灰娏恕!?
“現在這年頭,誰都想撈人。能識藥材的,再干凈一點的,哪兒都搶著要?!?
“怕就怕……凈沒凈,都不知?!?
聲音在風中斷了,他燈火照過去,卻只見拐角下碎葉一片,連人影都沒留下。
林郁沒追。
他將那盞燈輕輕舉高,光芒在墻角浮出幾道淺痕——像是有人站過的腳印,腳尖朝外,未走遠。
他想了想,低聲念道:
“不搶先手。”
圍棋里,有時候你不下,是為了讓對方下出形。
你給他一線,他就自以為得了厚勢,形將全盤。
可他不知道——你已認他形,棄他角,待他破綻。
林郁走回主路,順著宮墻貼著影子走,一邊心中輕輕翻著這一局:
他的小灶被人盯上,是顯勢;
被趙奇敲打,是退手;
被換夜更,是脫角;
他今夜聽話、不出聲、不追問,是藏勢。
圍棋里有句話——“厚勢不動,棄子不惜?!?
林郁知道自己就是那顆被人試著棄掉的子。
但若那人下得不夠狠,他這一子,將是——借勢轉關的“劫點”。
他捏緊了袖中那片腌梅,眼底浮起一絲涼意。
他正走神想著棋路轉換,步子不快,身子卻微微側了半寸——那是他的“落子時習慣動作”。
忽然,耳邊傳來一聲輕咳。
聲音不重,卻像寒露落在水面,打斷了所有回旋的波紋。
林郁腳下一頓,回頭,燈光掀開一道微黃簾影。
檐下的角落,有人也拎著一盞燈,站得筆直。那人比他稍矮些,嘴邊有顆痣,五官清秀卻眼神藏著點子怯。
是夜更隊里的另一人——叫魏初九,平日寡言,從不插話。
林郁盯著他,心思瞬息轉了七八回:
——他站這兒多久了?
——他看我停步,是覺得我有事,還是沒注意?
——他的燈舉得這么穩,是怕風,還是怕我?
兩人對望半息,魏初九先開口,聲音不高:
“剛才……你好像走得有點遠了,東廊那邊,不歸這一段?!?
林郁笑了笑,眉眼溫順,語氣軟得像爐灰上的薄油皮:
“風小,我多繞了半圈。今夜冷,怕灶屋那口風管結濕氣?!?
魏初九點點頭:“也好?!?
他沒再說別的,只低頭挪步往另一條角道走,背影沉得像是被風壓著。
林郁看著他走遠,盯著那燈影在磚縫上跳動,直到沒入黑暗。
片刻后,他轉身走回主路,腳步略微加快。
剛才那句“你走得有點遠了”——不是提醒,是記號。
說明魏初九也在看路線。
林郁心中一顆棋子輕輕落下。
那就更要裝作“我不在局中”。
夜風卷著檐角的濕氣,不重,卻帶著淡淡的鐵銹味。
兩人并肩走著,燈火晃著影子,魏初九像是走得有些乏了,提著燈的手換了兩次,才慢慢開口。
“林郁,你家里人……還在么?”
林郁看他一眼,見他眼神坦蕩,便收回目光,道:
“早沒了?!?
魏初九點了點頭,沒有說“節哀”,也沒有安慰。
過了半晌,他低聲說:“我也是。進宮那年,我娘剛走,我爹賭了債,把我送來的?!?
林郁沒出聲,只是聽著。
魏初九似乎怕他覺得煩,又笑了笑:“我不是故意說這些的,就是……巡夜太靜了,有點冷,想找人說句話?!?
“沒事。”
林郁語氣輕,“小時候我爺爺帶我住在村頭,那會兒冬天冷,屋里點不起炭,就在灶灰里埋紅薯。早上挖出來,皮都裂了,噴香?!?
魏初九咧嘴一笑:“你爺爺好,會過?!?
“嗯,會過。”林郁淡淡地應著,“就是活得不久。那年夏天熱得早,他中午下地,晚上就走了。”
魏初九安靜了好一會兒。
然后忽然道:“你要是還在村里,說不定現在娶媳婦種地,早都有孩子了?!?
林郁輕輕搖了搖頭,沒說話。
魏初九又笑:“我爹說我這張臉,像我娘。要是沒進宮,可能也真能討個老婆。”
這句話說得不帶自嘲,反而有點溫溫的倔強。
林郁聽著,嘴角像是微微動了一下,又像只是被風吹了一點。
“你以后想去哪兒?”魏初九問。
林郁想了想,說:“活著就行?!?
魏初九笑了,點點頭:“也是,我也是這么想的。”
兩人走過那口不常用的廢井時,林郁悄悄往里瞥了一眼。
井里黑得像個沒出口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