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燭影微涼
- 一篇故事小說
- 作家aHkPwh
- 2297字
- 2025-04-16 15:07:22
御書房的火還未熄,灰藍晨色已經染上窗欞。
趙奇立在堂下,正要行禮退下,皇帝卻在他拱手的一瞬間,慢慢開了口:
“趙奇?!?
趙奇止步,低頭:“奴才在。”
皇帝目光仍落在案上的茶盞邊,像是隨手提起舊事:
“南境這案子,有人說處理了,也有人說,處理得干凈?!?
他語氣不重,只是那“干凈”兩字,咬得比往常更清。
趙奇眉心微動,卻不敢抬頭,只道:“奴才教人收得緊,該留的都收了。”
皇帝輕輕“嗯”了一聲,像是滿意,又像未盡興。
“可朕覺得啊……”他說著,站起身來,背著手走到窗前,薄風透進來,撩動他袖角。
“沒處理,跟沒處理干凈……終究是一樣的?!?
這話不像責怪,更像是一句舊話重提,帶著淡淡譏諷,又叫人摸不清是夸是敲。
趙奇沉聲應:“是?!?
皇帝轉身看他一眼,眸光清冷,忽而低笑:
“人要是真死了,是不會留下印的?!?
“可人要是沒死透……總歸會動一動。”
趙奇終于抬頭,眼底一瞬沉凝,卻仍伏身道:“奴才會多盯一眼。”
皇帝似乎滿意了,又坐回椅上,指間拈起一枚墨錠,在掌心輕輕轉著。
“林郁這個名字……朕記得住?!?
趙奇:“奴才也記著?!?
皇帝忽然停下手:“他凈了沒有?”
趙奇一怔,眼神微凝。
皇帝卻不等他開口,只隨手將墨錠擱回案上,像是隨意一筆,便將方才的話抹去。
他淡淡地道:
“趙奇,你挑的人,朕不攔。你護誰,朕也睜一只眼。”
“可你得記住——你的人身上那點錯,別燙到朕手里來。”
趙奇低頭,深深一揖:“奴才謹記?!?
皇帝不再看他,只擺手讓他退下。
火光跳了一下,趙奇的背影沉入門外的陰影中,只留下一案熱茶微涼,香灰落定,角落那封“林家村”密折的封蠟,早已裂出一道細痕。
日頭正午,霧散了,田頭的水溝邊野鴨撲騰幾下,帶起半池漣漪。林家村頭那片曬谷場上,搭起了臨時涼棚,黃家老大牽來兩壇子自釀糯米酒,口口聲聲說是“慶賀田頭麥收”。
一時間,黃家三兄弟、林家老兩口,還有幾家沾了親帶了故的村人,七八個男人圍著一方舊石桌,嘮嗑吃酒,說笑不斷。
“林叔,聽說你那小子在宮里混得不錯?這回賞玉珠了吧?”
“嘖嘖,咱村的出息人,數來數去還是林家二郎?!?
“你說林晟那事兒吧,唉……誰還沒個不成器的親戚,林叔都甩得干凈,咱還能說啥?”
林父一邊陪笑,一邊斟酒,嘴里說著“哪兒的事”,眼神卻一直沒離開黃家老大遞酒時的手勢——連著斟了三回,全是左斜一寸。
那是舊時村里口供統一的暗號。
黃家三弟笑著拍桌子:“要我說,這錦衣衛也忒認真了。一個潛逃的,就真跑來咱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查?”
“誰說不是。”有人附和,“林晟哪兒逃的?他有那腦子?估摸早路上給人截了,尸都沒影兒?!?
“就是就是?!秉S家老大接口,“這事得對外說清楚——林晟是走了,什么時候走的、從哪走的,我們都記得清楚?!?
“咱得是一口供!”他說這話時,語氣不高不低,但桌上眾人忽地都不說話了。
林母輕輕抹了把汗,聲音有點顫:“……大郎他,生前也怪可憐的?!?
“嫂子!”黃家三弟立刻打斷,語氣還帶著笑,卻壓得很低,“眼下這時候,咱只說他不見了,別提什么‘生前’?!?
林母一愣,嘴唇動了動,卻沒再出聲。
氣氛一下沉了下來。
黃家老大放下酒碗,咂了口氣:“咱說句掏心窩的——這事真要捅大了,可不是你們林家的事?!?
“林晟牽的是官銀,若真讓官府查出點什么,誰當初借他銀子、誰收過他口風……你以為他們不翻咱的賬?”
石桌邊一時間誰也不說話了,只聽見不遠處院墻上,風吹動竹片遮陽篷,嘩啦嘩啦響個不停。
“當初你們家不是賣了契書?”黃家二弟忽然問林父,語氣平靜。
林父點頭:“……燒了?!?
“賬本呢?”
林母嘴唇發干:“也……也燒了?!?
黃家老大慢慢點頭:“那就好?!?
他站起身,活動了下肩膀,仿佛只是一次普通的鄰里聚會,順口說了句:
“風頭緊,幾天別亂串門。孩子們管住嘴。那幾個嘴碎的,誰有法子看著點就看著點?!?
眾人起身散去,背影一一落在曬谷場上,拉得很長。林母扶著林父的胳膊站起時,腳步有些飄,眼神慌亂。
黃家老三走在最后,低聲對她說:“嬸兒,不是咱不幫你們。你們家那小的,已經出去了,就別叫他再回來?!?
林母身子一抖,想說什么,卻只張了張嘴。
曬谷場空了,天上飛過一群麻雀,撲棱棱炸開,仿佛聽懂了些什么。
灶房的火又旺了一輪。
秋已近了,夜里冷得快。值夜的小太監們換上半舊的厚衣,一邊燒水一邊抖袖子,咣咣的鐵勺聲在石鍋邊回蕩,一如既往地單調。
林郁卻覺得耳朵里靜得出奇。
灶臺前的風箱抽拉聲變得格外刺耳,平日愛說閑話的三喜這幾天格外安靜,只低頭劈柴,誰招呼他都裝沒聽見。
昨天早上換水時,小伍將一桶熱水推到他腳邊,抬頭的瞬間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除了驚慌,還有……一絲避讓。
那不是怕,是躲。
午后值火時,林郁的刀架位置突然換了。原來掛在他手邊的磨刀石,不見了,替換的是一塊被油糊住的舊布板。他問了一句沒人理他,連鍋口那邊的王頭兒都裝作沒聽見。
今日點卯時,負責過冊的內監望了他一眼,卻沒叫他的名字,跳過了,寫在了冊尾。
林郁低頭,一聲不吭。
——變化,不是大事;
但太安靜的地方,一旦有人開始“裝作你不在”,就是有人知道了你不該被知道的事。
他沒問。他在等。
黃昏時,有人悄悄遞了個小紙包給他,說是御花園送來給小公主的宵膳,要他親自送。
林郁接過來時,手指觸到那紙包底部一角,紙層比往常厚了一層。他走出灶房,拐過回廊,在御花園小徑邊落了一步,看似整衣,實則指尖撥開了一道裂口。
里面,是一張極小的紙條。
上面只寫了一句話:
“有人在查名字。”
字跡娟秀,卻無落款。
林郁站在風里,眼睫垂下,宛如未見。
他將紙重新包好,送入了小公主的侍女手中,低頭行禮,轉身而去。
他回到灶房,照常值火、剁姜、溫湯、篩米,沒說一句話。
只在最后添柴時,手指拂過灶底的一塊小石板,把一枚灰灰的舊銅片輕輕塞了進去。
那是他留下的第一道“藏火記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