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最近多了幾道素齋。
這本是太醫(yī)院開的方子,說是“去暑養(yǎng)氣”。但從灶房到御膳房,再到內(nèi)務(wù)署,這道菜傳了三天,宮里人卻都知道:皇帝這幾日,飯吃得少了,脾氣卻上來了。
沒人敢明說“出了問題”,只聽見幾個灶下老太監(jiān)低聲說笑:
“哪年換季不是鬧肚子?可今年怪的是——鬧肚子前,先砍了個值膳的。”
“聽說那人是西灶的,出錯之前剛從趙奇那邊調(diào)去,哈,你說巧不巧?”
林郁在一旁燒水,裝作沒聽見。
可這些話,一路從灶房傳到配膳,再到內(nèi)務(wù)署,再遠一點,就傳到皇帝耳邊去了。
宮里流傳著一句話:“皇上若聽見事,不會動嘴;可他眼神一沉,就有腦袋要掉。”
那日午后,內(nèi)侍宣召,說是小公主賜賞。
林郁低頭跪在門外,接過那只香囊時,殿中靜得連風(fēng)都不敢響。
簾后,傳來一句淡淡的聲音:“你叫林郁?”
“回殿下,是。”
“我記得你,在冷宮那次。”小公主語氣如常,“上次沒謝你。這東西你收著吧。”
林郁叩首謝恩,香囊溫?zé)幔刂粡埿⌒〉挠图垼厦媪攘绕咦郑?
“內(nèi)監(jiān)查案,灶房為引。”
他心底悄悄一沉。
——被記住名字的人,不是好運,就是大禍。
三日后,劉副掌印公公帶人進灶房查賬。
這是個瘦高的男人,皮笑肉不笑,走路拖著繡鞋,像是風(fēng)吹就倒。但誰都知道,這位劉公公,是趙奇升官路上跌下來的那塊臺階。如今趙奇掌印,他卻還掛個“副”字,成日盯著誰說錯一句話。
“趙公公說了,膳務(wù)需整肅。”劉公公進門第一句,便將趙奇推上前頭,自己卻坐下來喝茶。
他目光掃過一眾小太監(jiān),最后落在林郁身上。
“你,叫林什么來著?”
“林郁。”
“玉珠哪來的?”他捻了捻手指。
“是小公主賞的。”
“喲,好大的福氣。”劉公公笑得輕飄飄,“來人,去翻翻這位有福氣的小哥兒箱子——看有沒有把皇上的菜譜也寫進去。”
很快,從林郁的行李中,翻出一本手抄的食材記錄冊。紙上字跡密密麻麻,記著天時溫度、食材搭配、客人反應(yīng),甚至哪天鹽重了、糖多了也都有注記。
“你這是想入內(nèi)膳署嗎?”劉公公揚了揚冊子,“你要是能活過這一關(guān),本公公替你說句話。”
林郁跪地,語氣平穩(wěn):“奴才不敢越矩,只是想著,來日若有用,便能多做點事。”
劉公公盯他,笑意更深,“你知道你錯在哪兒么?”
“……不知。”
“錯在你想得太多,說得太少。”
他轉(zhuǎn)頭吩咐,“明日將他送去配庫三日,讓他學(xué)學(xué)老實。”
話音落下,灶房靜若死水。
那晚,夜風(fēng)吹動灶口,火苗忽閃忽滅。
林郁獨坐灶臺邊,把那本食材冊一頁頁撕下,送入火中。
最后一頁燒著的瞬間,他看見爐灰中還有一片灰燼未冷,角上寫著幾個燒焦的字跡:
“火中藏骨。”
那是他寫的——本打算若真出事時撕下毀滅,誰知有人提前動了手。
外頭傳來一陣輕腳聲,是劉公公的心腹太監(jiān),站在門邊低聲道:
“公公說了,你不是個老實人。”
林郁不語。
“老實人挨打時會喊痛,你從頭到尾,連‘為啥’都沒問。”
林郁沉默良久,語聲微啞:“老實人,都死得早。”
那人輕輕一哼,走遠了。
第二日,劉公公突發(fā)急癥,傳說是夜里喝壞了肚子,改口“暫緩配庫責(zé)罰”。
趙奇未露面,只讓人送來一句話:
“讓他繼續(xù)當(dāng)他的灶下火頭。”
灶房里眾說紛紜,有人悄聲道:
“這趙掌印怕是看中了這小子吧?”
“也許是劉公公撞了槍口,倒了霉。”
“誰說得清呢……如今皇上最討厭的不就是‘不省心’的么?”
“是啊,聽說昨日皇上見了個賬本,只說了一句:‘火頭上那小子,不錯,膽子有分寸。’”
林郁聽著這話,沒出聲,只在夜里添了一把柴,灶火燒得通紅,火光里,他的影子貼著墻根,一動不動。
火還不夠旺,但已夠試一試骨頭軟不軟了。
那夜,他沒回住處。
灶火燃得太旺,沒人敢來問,他便獨自坐了整整一夜,直到灰燼落盡,天色泛白。
他想起那句話:“老實人,挨打時會喊痛。”
可若是太早喊痛,就沒人聽得見你說話了。
這一回,他賭對了。
小公主的香囊,是遮掩,也是警示。
劉公公的設(shè)套,是殺雞,也是試刀。
趙奇的沉默,是觀察,也是默許。
至于皇帝——他未曾現(xiàn)身,卻什么都知道。只一句“不錯”,就能讓旁人三日不敢再動他。
林郁低頭看著掌心的水泡,心里卻是一片清明。
這世道,最怕的是被記住,又最怕沒人知道你是誰。
如今他“被看見”了——不是走運,而是到了能利用自己的第一步臺階。
他起身,把灰掃進簸箕,又將灶臺擦了三遍,一絲油漬不留。
他知道,宮里干凈不是為了潔凈,是為了不給人留下“說你臟”的機會。
等一切做完,他才從衣襟里取出一片干燥的棕葉紙,重新抄寫那本被燒掉的食材記。
不過這一次,他不再寫全菜譜了,只記材料、溫度、分量——沒有人能從這上頭,再找到“罪名”。
但若有一日,他需要“記得誰吃了什么”,這本冊子,也會成為他的刀。
林郁合上冊頁,抬眼望去,外頭日頭剛升,灶房卻還帶著夜里燒過的熱氣。
他心里一動,忽然覺得有些……高興。
林郁回屋時,太陽剛好越過宮墻,照在灶房斜頂?shù)那嗤呱稀?
幾縷煙還未散盡,空氣中有火熏后的焦味。他走得很慢,像是每一步都踩著昨晚沒燒干凈的余燼。
他剛坐下沒多久,門口便來了個小內(nèi)侍,遞了一塊冷糕,說是趙掌印打發(fā)人賞的,“夜里辛苦了”。
糕是好的,冰鎮(zhèn)得透涼,銀盤子冷得手都打顫。
林郁接過,低頭謝恩,卻在那盤子里看見一道淺淺的指痕——是有人用手指蘸過盤面,又抹去了。
那不是傳話的手法,那是……“認(rèn)得你”的痕跡。
他忽然想起昨夜有人在遠處站了很久,火光搖曳時照出半張臉,只看得見半截下巴。
不是劉公公那種笑臉藏刀的式樣,而是趙奇那種“‘看著你自己出招’的冷眼。”
趙奇沒幫他,也沒攔他。
但在劉公公中毒之后,配庫的命令撤了,查賬的名冊封了,灶房恢復(fù)如常。
有人在傳話,說趙掌印護得了人。也有人在笑,說“那是趙掌印釣魚,不釣則已,釣上來再看是鯉魚還是死狗”。
林郁聽著,面無表情,只是在屋里找出一個破布袋,把那塊糕包起來,不吃,也不扔。
他知道,這不是犒賞——
這是趙奇投來的第一顆石子,看水里的人會不會浮起來。